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往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点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跃起,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落点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他贴眼船篷,从缝隙向下瞧去,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头缠青布,似是首领。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装哑巴的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此时也刚走入船舱向那大汉躬身行礼,叫了声:“乔寨主。”那乔寨主问道:“两个小贼都在么?”梢公道:“是。”乔寨主又问:“他们可起什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没有。只两个小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寨主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三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那哑梢公应了。乔寨主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小心了。事成之后,帮主必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惊醒了他们。”那梢公道:“是。乔寨主还有什么吩咐?”乔寨主摆摆手道:“没有了。”那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双足在桅杆上一撑,回到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这般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什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罢。”
既知贼人阴谋,两人反而宽怀,次日在舟中观赏风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收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滩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变色,假装不懂。黄蓉双手扬起,忍不住要“说”几句粗话骂他,桃花岛上的哑仆个个邪恶狠毒,骂人的“言语”自也不凡,黄蓉幼时学会,其实也不明其中含意,这时她左手两指刚围成圆圈,终觉不雅,格格几声轻笑,放下手来,自与郭靖牵马上岸。
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啦。”黄蓉道:“为什么?”郭靖道:“铁掌帮阴险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人,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便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
黄蓉拍手道:“下船去罢。”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篾篷船。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哥哥,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好?”郭靖道:“咱们日后难道……难道当真非分开不可?我……我说什么也不跟你分开!”黄蓉凝视着他脸不答。
郭靖心头一片茫然,如有大铁锤在心口敲击。当时在牛家村一时意气,答应了拖雷要娶华筝,此后才体会到其中的伤痛惨酷。
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险峻,料想青龙滩已不在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下行的船只却顺流疾驶而下,刹那间掠过了一群群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险,咱俩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如坐船翻了,你身子没好全,或有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打倒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束在两旁陡峰之间,湍急已极,心中暗自计议,但他心思迟钝,又计议得出什么来?
江水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到了屋边。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将船拉到岸边。
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篾篷船,三十多名纤夫到了这里都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边,疲累之极,再也动弹不得。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里更急得多。”又见纤夫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都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抛下铁锚,郭靖见山崖边还泊着二十几艘船。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
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动静,只见他跟斜坡上一名大汉打了几下手势,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猛砍,便斩断了缆索,跟着伸手提起了铁锚。那船给湍急的江水一冲,蓦地里侧身横斜,转了个圈子,飞也似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都大声惊呼起来。
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梢公双手掌舵,双眼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分站在他两侧,似是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
郭靖见水流愈来愈急,那船如堕峭壁,狂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那把这两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问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么办。”郭靖大喜,心想:“蓉儿在这急流之中有恃无恐,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招手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止步,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还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给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心中暗暗欢喜。
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一艘篾篷船逆水驶来,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便即跃上。
郭靖按着雌雕的背叫道:“蓉儿,你先上!”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道:“靖哥哥,掷铁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力将铁锚掷出,这一挥之中,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时乘六龙”,右掌劲发,全身似欲飞起,铁锚疾飞出去,撞向来船船头的纤杆。
那纤杆给七八条百丈竹索正拉得紧紧的,扳成了弓形,铁锚拦腰撞到,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出全力牵引,竹索斗然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时有如纸鹞断线,在水面上急转几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冲去。众人更大声惊呼,顷刻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
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色惨白,纵声大叫:“喂,喂!救人哪,救人哪!”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尚有一锚,见坐船与来船并肩顺流冲下,相距甚近,吸一口气,使出一招“见龙在田”,双手举锚挥了几下,身子连转三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脱手将铁锚抛向前船尾舵。
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篙刺出,篙身轻颤,贴在铁锚柄上,那人劲力运处,竹篙弯成弧形,啪的一声,篙身中折,但铁锚给长篙这么一掠,去势偏了,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花白胡子在疾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颠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凛凛,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见他斗然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坐船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下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江水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这时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
当此紧急关头更无余暇思索,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这时候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势,便有间隙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摆,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虚虚实实,变幻不定。郭靖使一招“密云不雨”,双掌交替连拍,击向裘千仞头顶,左臂格开篙头,身子续向敌船落去。裘千仞纵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去,他足踏实地,敌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将对手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料不到她来势竟这般迅捷,左眼险为棒端戳中,只得还掌挡格。郭靖乘机站上船梢,“降龙十八掌”中极少使用的一招“损则有孚”出招夹击。裘千仞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右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
这铁掌功夫岂同寻常?铁掌帮开山建帮,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术,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但掌法精奇巧妙,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盖不了四张手掌发出的呼呼风声。
这时裘千仞的坐船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住了舵,慢慢转过船来,头前尾后,向下游急冲。哑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两截,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漩涡中团团打转。哑梢公大声惨呼,远远传送过来,果然是声音洪亮。黄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后挥出,做个手势,终于还是“骂”了他一句,反正没旁人见到,不雅也就算了。哑梢公等三人虽竭力挣扎,怎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
黑旗船顺水疾奔。黄蓉回头望去,漩涡已在两三里之外。双雕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黄蓉挥动竹棒,把船上帮众逼向船头,返身正要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眼角间瞥见船舱中刀光闪动,一名黑衣汉子举刀猛向什么东西砍落。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什么,左手扬处,一把钢针飞出,都钉上他手腕手臂。那人手中钢刀跌落,砍上自己右腿,大声惨叫。黄蓉抢入船舱,举脚将他踢开,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受缚,动弹不得。那人一对眼冷冷的瞧着自己,却是神算子锳姑。
黄蓉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救了她性命,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绳索。锳姑双手脱缚,右手斗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猝不及防,但见刀光闪动,锳姑已一刀将那黑衣汉子砍死,这才弯腰割断她自己脚上绳索,说道:“你虽救了我,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救还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黄蓉说着后半句时,已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锳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与郭靖对掌,本已渐占上风,但黄蓉使打狗棒法上来加攻,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郭靖连使狠招,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动他半寸,这时只消退得一步,立时身堕江心。黄蓉心道:“你虽然外号‘铁掌水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不过你自吹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便湖平如镜,毕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除非学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几千几百根木桩。”又见他出掌沉稳,目光不住向江面上眺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驶来援手,心想:“你武功虽高,但今日咱们以三敌一,如再奈何不了你,咱们也算脓包之至了。”
这时锳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让开了,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中意存轻视,不禁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招,这是以进为退,待裘千仞侧身相避,便即跃后两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说道:“让她来打。”郭靖收掌护身,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