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低声问道:“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干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难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余党都十分痛恨家严。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我昨晚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
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已对他说了原由。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耽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臣都亲眼见到,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爷府中,好教众位大臣作个见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
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出来。”
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它几个招式来瞧瞧。”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
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
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
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夹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绿豆芝麻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
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
韦小宝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
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
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吗?这桩差事可不难办啊!”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舌的京片子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发觉了。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万两仍放入大封袋中。
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
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众侍卫罢。”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身家。”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
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吴家的。”
康熙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
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真的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拿。”
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朋友。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给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啊!”
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
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细查一查。”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示下。”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茯苓花雕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窝人参猪’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
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茯苓花雕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宝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茯苓花雕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
韦小宝皱眉道:“那口‘茯苓花雕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罢,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设法补补漏洞。”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他妈的什么字条?”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像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到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鞑子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韦小宝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姊儿见不了面,岂不难熬得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怎么还有出去的日子?像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妞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罢!”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