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起的白发》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头发一直是白的,但很浓稠,她娴熟的把它们簪起来。
姥姥那年83,身体还是硬朗的很,腰杆挺的很直,在她眼里没有她做不到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小看她,说起话来总是太夸张,少不了吹牛的成分,自命不凡爱唠叨爱说大话,不管老的少的,她总有一堆没有尽头的话要唠叨人听,当然就爱管闲事爱耍威风。
她也有很多与老年人不合群的特征,第一是我见过老太太那一代个头最高的人,不爱吃鸡肉,不爱吃面条,还有一个不合老人的特点,爱喝饮料。
我小时候因为爸妈每天都要去干活,所以就把我托给姥姥抚养了,那个时候都是姥爷早上把我接走,晚上再把我送回家,听妈说,姥爷每次走时,我都哭着追了好远,后来在我逐渐记起事来时他就因为冠心病去世了。
那之后我就和姥姥一起生活,她总是在阳光很少的院子里摊一张席坐着,好像在回忆什么。潮阴的地上,坚强的草从砖头缝中好不容易的长出来,又被姥爷养的兔子给啃食了,我记得姥姥爱给那些兔子喂草,我站在旁边看它们咀嚼得很香,而姥姥也只有喂兔子这一会儿脸上才会有布满皱纹的笑容。而我则是没事就在院子里逮兔子,逮到之后再放掉,再逮,以此为乐,经常撞到院子里的老树撞出伤痕,但姥姥给我揉揉就不疼了。
时间过的很快,然后我就开始上学了,母亲就不干活了,就把姥姥接到我们家去住了。
在我们家生活时,她和邻居家老太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晚上还给我和姐姐讲故事,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老辈人经历的苦难,她也感慨身边事物的剧烈变化,也算见到了中国的发展和崛起,她和很多老人一样,特别崇拜敬仰伟大的***和周总理等一代中国革命者。
每年长假或过年,总要有一大帮四面八方的孩子外孙看望她,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时际她又会忍不住逞能,威风凛凛的像将军一样挥斥方酋,讲述当年她经历的风风雨雨,长篇大论的比教授都厉害,但其实她连小学都没上过。
因为淘气我不少挨父亲的教训,不过姥姥在我家的时候,父亲就不敢了,我就可以放胆了。但我母亲不一样,母亲很少打我,但一动起手来很严重,都掂着鞋底子抽,我跳到床上逃到床边,掀着被子做掩护,但更强大的掩护是姥姥,我姥姥拼命的拦她,记得一次她一不小心打到了姥姥,一瞬间强硬的态度都转变成说不尽的心疼,我害怕母亲的弱势就立刻反转成怒斥母亲的强势。姥姥被打了一下,但是她说替我挨打很值。她是我的保护伞,不过她也会令我为难,一到天气冷的时候,她就逼着我穿的很臃肿,还非要我戴难看无比的军用帽子,我总是要趁她一不留神的瞬间逃走,这才方可避免,但很多次她都会从家里追出来,她追我跑,结果都是年少胜过年老,现在一回想,觉得未免太伤老人心了。
每年庄稼的丰收季她比谁都着急,总是担心地里的粮食被人偷了,还拿个袋子去地里捡收割机过境残剩的麦子,怕别人提前她一步捡走,我妈说都是因为过去那些年太穷吃不饱造成的,算是老一辈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吧。
当然她的观念少不了被封建迷信束缚,爱谈五花八门的命相,说简单一点就是她信神灵一类的东西,但也不是像教徒那样矢志不渝的坚信,只是寻常老人家心中的一种慰籍。信风水,喜欢听算卦的啰啰嗦嗦,不过还算对了一点,人家说她前半生苦后半生福,这是事实,闺女儿子孙子都很孝顺,连纵孙都一样。她还问算卦的一个严肃的问题,问她能活到多少岁。因为她以前老是对我说,要看到我上大学她才安心。还有我舅舅姨表哥表姐给她寄的钱,以及养老金她谁也不给,都要留给我和我一个表姐。
当年我去武汉看她时,碰上500年一次的日全食,姥姥则是拿着勺子和盆子碰碰敲打,喊到什么天狗天狗的,惹得小区里的人发笑。记得小时候她也经常讲有关月亮的故事,记得那时的我一边听一边凝望阴暗的月亮遐想,一晃阴晴圆缺时有时无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这些年她长期在武汉生活,因为要照顾手脚不便的二姨,但二姨最后还是去世了,她也因此受了非常大的打击,那段时间每天都吼着“不如让我去死,不如让我去死...”为了缓解她的心情,后来她被大姨和舅舅接到了沈阳辽阳住了两年多。心里的那一坎也算过去了。这几年表哥表姐陆续结婚,姥姥震场,她也见证了自己孙子孙女们成家立业,也见到了自己纵孙一代。
我总是盼着她能早点回到我们家里,我妈却对我说“让你姥姥多在城市里享享福吧”,直到高一那年夏天她不顾众人反对的执意的回到我家了。身体健康的她还是很能唠叨,又跟邻家的老太太说的没完没了,有时候也说些难过的往事,相隔几年看到我时,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观察我,说我长高了,激励我考上好大学到大城市去。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我知道她的某些话夸张,但我得夸她,我爸我妈千嘱万咐的说“千万别拆穿你姥姥的大话”我嘻笑点头,心领神会,这算是贴心的怂恿吧。她又给我讲起了多年前的故事,隔太多年忘太久了,那些走出我记忆中的往事又重新温风般的回归了,好像春风又绿江南岸。还有一些曾萦绕在我耳边多年哄我睡觉的童话神话,我隐隐约约的记得,但大部分都在我儿时的睡梦中丢失了。重温曾经耐人寻味的经典,当年的温暖跨过几载年月,时间在她脸上的皱纹一定会少很多条。
我拥有记忆之初,很多都是与姥姥相关相系的,在逐年的后来,惦记着也遗忘着。姥姥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爱戴,稳如泰山的感情依然无恙,总是事事都想着我,但她的头发在我看不到没有察觉的时间里年逾古稀的全白了,被发簪拢了起来。有时候她的目光会变得迟钝,经常失神,虚无暗淡的看着周遭的事物,偶尔也会咳嗽几声,我能感觉到她的肺在颤抖着她历经八十多年的倔强身体。
那一天我看见姥姥坐在门口缝布袋,她反复用手中的那根线穿针眼,总是不成功眼睛一丝不苟持续专注着,我拿着想给她的雪糕不忍打扰到她。最后她揉揉眼睛,又揉揉刚才一直抬起来的手臂,我在旁边都替她感觉酸痛。我有点流泪冲动的喊她,但她没有听到,我诧异一下,又喊了几声,她依然无动于衷没有反应。最后我走到她面前喊她时,她才发现我,慈祥的笑起来,我将半融化的雪糕递给她,她伸手拉我坐下来,又开始一番高谈阔论,我没有怎么听得下去,心里全是她以后听不见我的忧患意识。怕她有一天忽然失聪了,怕她有一天忽然醒不来了,怕我自己没来得及回报她对我的关爱,即担心又内疚这么些年来。现在的我也只能和小时候一样,一半迷信一半坚信默默祈求,愿在天之灵的姥爷能保佑姥姥长命百岁,让她能看到我考上大学,看到我做成一番事业,然后我会尽全力报答她,我很希望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年限分给姥姥,她总爱说死后的话,可惜我从未认真听,直到现在我才后悔没用心留意……
那年她和众多老人一样突发的病重了,一治疗就是两年,辗转去了很多医院,最后她还是想回到自己的家。我看着她消瘦无比的手,根本不敢用力握她,手骨显露分明,皮肤皱软,体制弱得已经说话都困难了。她疲惫但也奋力的盯着我,我知道那很消耗她的精神,也根本不敢相信她还那么用力握着我的手,那对于她来说是赌上了最后的力气,失去了精神,却没有失去爱。
我没有能力,一点能力都没有,我碍于表达,我只能哭,埋怨自己,我怕,怕极了她的离开。高三上学的期间我都不敢打电话问母亲,最后她在我高考前一个星期走了。我看到了她的最后一面,但她已经永远睡着了。她走后的很长时间,我母亲总是错觉她还在那个房间那张病床上坐着,我也总是想到她日复一日怀念过去的画面。
“她慢慢簪起的白发变得稀疏,瘦弱的身躯,涣散的眼神,以及知足又害怕死亡的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