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之声响彻山谷,越来越近,地面的震动亦越来越剧烈,毁灭即将到来。然置身山谷中的姬小白仍是神情恍惚,泪眼朦胧,似乎天崩地裂山河破碎都与她无关。
直到百里外的角落里响起一声痛哼,姬小白才恍然回神。成就妖圣之体,她的灵觉已然入微,即便是在这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仍轻易地辨别出声音传来的方位。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接受凡空已去,前缘尽断的事实。
即便如此,她仍不觉后悔此生将心尽倾于情,在她心里,无量佛与凡空是不同的。
只是心头抽筋剔骨般的疼痛让她浑身颤栗,若非老和尚尚未埋葬,凡空之躯还在京城,她甚至想任由山谷中崩裂的巨石将自己掩埋于此。
姬小白一步迈出,下一瞬,已然出现在妖青悠身旁。她神情中暗含悲悯,看着卧倒在地,重伤垂死的妖青悠,只觉往事如烟,前尘种种,恩怨尽消。
她甚至无法生出出手杀她的想法,这个女人比自己更加凄惨,冤冤相报,无有尽时。
“承你恩,了你情。”
低声喟叹,不管妖青悠是否能听到,又会否能懂。
姬小白带着妖青悠离开了破败的清风谷,沿途治好她的伤,顺手抹除了她有关自己和凡空的全部记忆,将她送到无量山下,在她醒来之前,转身离去。
回到京城,她的心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平静,尽管这些时日,她已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以对,然而城门在望之时,她的心,仍止不住地抽痛。
迈步走过城门,姬小白一眼便看见了等在城门边的戎音,她神情低迷懊恼,复杂沉重,面上隐有风霜之色,不知已在此等了多久。
看到她,姬小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心头泛起点点惊恐,不祥的感觉一点一点放大,几乎将她压得无法喘息。
她知道戎音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能以一己之力颠覆戎魂门的人,绝不会轻易露出颓丧之色。
在姬小白的目光落到戎音身上时,戎音似有所感,她猛的转过身,先愣了一下,旋即快步来到姬小白身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犹疑片刻,没能说出口。
她没开口,姬小白垂着眸子,亦没有询问。过了许久,戎音才长长一叹:
“姬姑娘……在下,有负重托。”
话已出口,戎音便不再犹豫,继续道:
“姬姑娘离去后原本一切如常,然在半月后一日,天降金芒,罩于凡空大师之身,我等阻之不及,赶到的时候,凡空大师已然不见了。”
她神情沮丧,眉头紧皱,内心十分愧疚。事出之后她虽尽力补救,派出人马寻找凡空下落,又欲将此事尽快告知姬小白,然而姬小白行踪不定,她只得一直等在这里,今日方才等到姬小白归来。
姬小白紧抿着唇,此事虽早有预料,此时听闻,仍是让她脸色发白,眼前一花,险些站立不稳。
当真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辞别戎音,她没有再入京城,京城于她,无有任何值得留恋与在意。在戎音疑惑担忧的目光中,姬小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她回了普贤寺,寺中僧人竟都已回来了,他们将寺院打扫干净,埋葬了众多死去的僧人,为其念经超度。
姬小白回来的时候,先前曾见过她一面的扫地僧人认出她,知道凡空之所以离开普贤寺,就是因为眼前之人,可见其在凡空心中地位。
众僧回寺的时候没有看见凡空,不知她的下落与安危。此时一见姬小白,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两步,试探着问道:
“这位女施主,请问来此何事?”
姬小白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僧人,他的年纪比凡空稍大,样貌普通,因着修佛,自有一股安宁祥和的气质。
“我来归还贤平主持遗骨。”
年轻僧人闻言一惊,脸色猛然变化。前日里众僧归寺,收敛僧众遗体时,发觉贤平主持遗体不见踪迹,凡空亦下落不明,既然贤平主持的遗骸在姬小白手中,那她可知凡空下落?
他想起那日凡空当着众多普贤寺弟子之面自废经脉,那一刻的震撼和愧疚叫他无法心安,对凡空放心不下,故而急急追问:
“施主可知蔽寺凡空去了何处?”
姬小白听面前的僧人提起凡空,虽已过去多日,她的脸色仍有些发白。她垂下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年轻僧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此事,只恭敬地将姬小白迎进寺内,带到悟道和尚的禅房外。
经妖尊夺印之事,普贤寺僧众凋零,贤平主持坐化,悟道和尚成了主事之人,世事无常,可叹奈何。
姬小白将贤平主持遗骨归还普贤寺后并未匆匆离去,她在寺中住了两个月,吃斋念佛,闻寺中诵经声。
心中彷徨渐渐消弭,姬小白于某日清晨离寺而去,未惊动寺中做晨课的僧人。
她回到山下小院,恰逢初春冰雪消融,院内木棉树新抽了枝芽,久疏打理的庭院内杂草横生。她迈步走过,推开斑驳的木门,屋内粉尘弥散,透着一股湿潮的霉味。
姬小白拂了拂衣袖,轻轻荡开扑面而来的灰尘,缓步来到昔日凡空居住的屋舍。
推门而进,屋内陈设如旧,靠墙的书柜上摆满了佛经与诗词,柜前一张矮几,两个蒲团,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她走到矮几前,俯身坐下,昔年凡空就是在这个位置研读经书,而她自己,则在对面的蒲团听凡空讲经说法。
时光寸短,物是人非。
正当感怀,姬小白忽见矮几旁侧放了几册薄书,其中一本翻开,观其显露出的些许字句,不似经书,却像野史杂谈。
小和尚还看这些?
姬小白心头泛起疑惑,抬手将那卷翻开的书取来,就着翻开之处往下看,见其上用蝇头小楷工整写着:
吾曾听师尊言,江东有城曰淮,淮之南有明台山,山南山北自分四季,百花齐开鸟兽和鸣。明台山下烟雨镇,湖河环绕,成日月星河之势,镇上湖蟹鲜美,乃江东一绝。小狐狸素来喜好林间山水,又重口腹之欲,想必合她心意,待得闲暇,伴她东游,不失为人间乐事……
不知何时,姬小白已泪流满面,泪珠滑落,滴打在薄薄的书页上,将最后几字晕染,再看不真切。
她紧抿着唇,神情悲恸,颤抖着手再翻看几页,尽都是有关各地风景名胜的记载。
小和尚早有打算,要兑现她曾说过的,带她走遍天地河山的诺言。
可惜浮生一梦,当初言笑相谈,却成水中月镜中花。
悲从中来,再无法遏制,姬小白将那一卷未合上的薄书紧紧拢在怀里,放声大哭。
彼时江东初夏,烟雨镇游人纷纷,湖岸边商铺众多,嬉闹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正值雨后初晴,晴空一碧如洗,月明湖上九曲玉桥延展至湖心,桥下湖水清幽,沿岸微风拂面,往来避暑之人众多。
忽而清风徐来,沿岸游人纷纷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向湖心。手执糖葫芦的孩童亦受熏染,睁着明净的水眸,好奇地沿着大人们的目光看过去,一见之下,顿时呆了:
“好美的仙女姐姐……”
相比沿岸的喧嚣,湖心亭中则宁静祥和,似与世隔绝,超然物外。
亭中有一方石几,几上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任湖风吹拂,书页分毫不动。
石几旁有女倚坐,眉如远黛,明眸似诗,冰肌玉骨,白璧无瑕,红裙裹身,黑发如绸,天颜绝世,如临尘谪仙。
“姬姐姐仙颜无双,比这月明湖山水更叫人沉醉。”
红裙女子正是姬小白,此时说话之人是她身后侍立的一名小丫鬟,看起来十五六岁,说话的时候眼里似有星光闪烁,脸蛋儿红扑扑的,似以跟在姬小白身边为荣。
小丫鬟唤作红玉,是姬小白东来路上偶见不平,随手救下的行商之女。自那时起,她就一直跟在姬小白身边,任姬小白如何冷漠,她都热情相随。
姬小白不爱说话,一路上都是红玉在身边叽叽喳喳,倒也消了她几分愁思。
红玉偷眼看姬小白,只见眼前天仙般的女子目光落在空出,像是在赏玩山水,又像神游天外。
姬小白身上透着一股哀婉的气质,似在尘世之间,无物能叫她上心,唯一让她珍惜的,就是石桌上那本小册,不管她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她从未听姬小白说起自身之事,但红玉出身商贾之家,家中虽不富贵,但见识却不短浅,她隐约猜测能叫姬小白如此的,当为情之一字。
也不知是何家公子,叫仙人动了凡心。
亭外桥头,几名世家公子彼此推搡,纷纷涨红了脸,却无一人敢上前与亭中的仙女搭话。
就在此时,一艘游船由远及近,缓缓漂向湖心,在湖心亭旁停了下来。
游船入眼,姬小白回过神来,眉头微皱。
红玉自是明白姬小白喜静,不爱有旁人打扰,正要出声唤船家改道,就见船帷被人轻轻掀起,从中走出一人。
“阿弥陀佛,相逢即是有缘,贫僧备了潇湘楼的绝品湖蟹,不知姑娘可愿赏脸,于舟船一叙?”
红玉目瞪口呆,只见亭外游船船头立着一个个子不高,相貌清秀的小和尚,她白袍罩身,唇角含笑,脖子上坠着一串拳头大小的佛珠,双手合十,禅意深深,模样颇为出尘。
但她口中之言却叫人难以置信,简直像个浪‖荡登徒子!
红玉呆愣一瞬,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却再次吃了一惊。
姬小白神情呆滞,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船头小僧,那震撼专注的模样,仿佛眼前之人绝不该出现在此,似乎眨眼就会消失。
桥头的公子们亦被眼前一幕惊呆,但旋即就生出一股愠怒,这和尚好生大胆,放着禅经不修,竟在此与他们争夺美人!
一时间,他们再不相互推搡,纷纷挤上玉桥,要为佳人鸣不平。
白袍小僧笑容不减,仍注视着姬小白,等着她的回复。
众目睽睽之下,姬小白颤抖的嘴唇轻轻抿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情绪,缓声开口:
“你是谁?从何处来?”
红玉闻言,心头虽然诸多疑惑,但又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家小姐并不认识此人,想必先前的呆滞亦是诧异和尚之言!
世家公子匆匆赶到亭外,却在此时,白袍小僧的声音再次响起:
“贫僧法号凡空,自云亭山普贤寺来。”
刚要迈步进入凉亭的世家公子们只觉一股大力袭面而来,纷纷离地,抛飞落水,惨叫声不绝于耳。
亭中姬小白已站起身,身外种种尽都不见,眼中只剩下船头小僧一袭白袍,和她那双承载万物的深邃眼眸。
“贫僧此番来了便不走了,余下半生,还望姑娘多多照拂。”
凡空双手合十,朝姬小白深深一拜,旋即起身,唇角微掀,挤眉弄眼。
姬小白只觉眼前一切恍然如梦,直到凡空再次抬头,那眼里明亮的笑容如同她与她初次相见的时候,尚未脱去稚嫩的小和尚眼中的狡黠一模一样。
她抿起唇,生生忍住了即将滴落的泪,颤声道:
“我听说,月明湖的香蟹,需得有情人在身侧,亲手去壳剔肉,方能识得其中真味。你,可愿意?”
红玉双眼一瞪,满脸不可置信,她无法想象素来清冷如月的姬姑娘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对方还是个出言不逊的花和尚!为何她不曾听过月明湖蟹还有这样的吃法?
红玉尚未回神,耳边已响起了凡空带笑的声音:
“贫僧自是愿意。”
她看见姬小白眸中隐隐带泪,脸上却绽开笑容,眉梢眼角尽是温柔,藏不住的欢喜,诉不尽的深情。
足下轻点,已翩然而起,如天外飞仙,坠落在白袍小僧跟前。
她伸手,将姬小白的玉手纳入掌心。
绝美的红裙谪仙,清俊的白衣小僧。格格不入的两人,却美得像幅画。
沿岸无数游人,尽都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船头如诗如画的两人。
直到游船渐远,呆愣中的红玉才陡然惊醒,她似乎听见姬小白的声音回环耳畔:
缘分已尽,日后不用相随。
原来那个小和尚就是姬姑娘的心上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总算写完正文!ヾ(^▽^*)))鼓掌!可喜可贺!接下来再写几篇番外(注:番外撒糖),小和尚和小狐狸的故事就告一段落啦!感谢诸君一直以来的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