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老和尚跟前,脸上神情平静,无喜无悲,无哀无痛,那双黑色的眸子像是看透了世间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淡然无波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尘世之人该有的任何情绪。
“凡空。”
孤越的声音响在她身后,他嘴角带着些许笑,目光玩味地看着此刻正跪在贤平跟前的凡空,手里把玩着随身的佩剑,缓声开口:
“如本尊所料,你果然来了,倒是没让本尊白等数个时辰。”
孤越身边,妖青悠的目光亦在凡空出现的瞬间就锁定在她身上,她的眼神由清冷无情渐渐转变,灰暗的眸子里透出深刻的恨意,这种恨甚至比先前屠戮普贤寺僧人时,她眼中的憎恶更加强烈。当初就是因为放走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僧人,她才会收到重创,以至于无法护得红烛周全,让她在她眼前,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即便如今,她仍对姬小白生不起一丝仇恨,故这无边的憎恨尽数投注凡空之身,她与凡空,不共戴天,不是凡空死,便是妖青悠亡。今日,她必亲手了结凡空性命,哪怕姬小白在场,也绝对无法阻止,何况,她本就没有来。
在凡空现身的那一刻,她就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狂涌而起的杀戮之心,若非孤越对凡空有所图谋,她早已不顾一切出手了。
凡空非是愚蠢之人,相反,她十分聪颖,对修行一途有极高的慧根,否则,也不会在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的佛法修为。对于孤越的目的,她自是心知肚明,而她今日来此,便已明了自己会有何样的结局,她当初面对孤越一个□□,都重创而退,而今面对其全盛状态,便是她再有突破,也莫要妄想阻止这场灾厄。
而对孤越今日来此的目的,她亦是再清楚不过,她一介凡修,手中既无天材地宝,也没有旷世奇功,唯一与常人有异的,便是她掌心的佛印。
思及此,凡空沉默地站起来,转身看向孤越,她的目光与其在空中碰撞,便是修为如孤越,亦觉她的双瞳有如汪洋大海,根本看不到尽头。孤越的眉头微微皱起,凡空修为如何他自是心知杜明,但此时直面凡空,不知为何他心头竟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心惊。
“妖尊孤越,你千方百计将我寻来,无非是为了我掌心佛印,既然如此,想必你也清楚,这佛印早已融入我的血肉,若要强行取出,我必丧命于此,我今日来自是不会求你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只是,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他在天之灵,必不欲见普贤寺众僧就此消亡,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若我欲强行将佛印损毁,你的目的和希望也将不复存在,我可以束手就擒,但你需应我之言,此刻立即放我众师兄师弟离开此地,从此不再追杀他们,我便将佛印给你。”
凡空一席话,让在场众多普贤寺的僧人愣在此地,他们也曾设想过凡空会愿意救他们,却也没料到,她说出这些话,吐露将死之言,竟是如此平静,似乎并非言及自身一样。
听闻凡空此话,孤越把玩佩剑的手稍稍一顿,眼中透出奇异的光芒,视线长久停留在凡空身上,片刻之后,他轻轻勾起唇角,深邃的目光中是令人寒彻身心的冰冷光泽:
“呵,凡空,若你如此识趣,本尊自然不胜欣喜,但你如何保证,他们一个个逃离之后,你真能乖乖束手就擒?你佛修精湛,便是本尊亦大感意外,更有一具□□在你手中陨灭,若你当真心诚,便在我眼下自废经脉,如何?”
孤越的目的,是凡空掌心的佛印,此佛印与凡空血肉相融,只要凡空不死,佛印便不会消散。与佛印相比,普贤寺众僧的性命他并不如何看重,即便都放了,对他而言也没有丝毫影响,他自是不介意兵不血刃地将佛印拿到。
至于凡空之言,他定然不能全信,他让凡空自废经脉,无非是为了了断凡空的后路,让她无法在众多僧侣下山之后,抽身逃离,而她经脉尽毁之后,就算还有能自毁佛印的能力,他自信能有七分把握能赶在她毁掉佛印之前将她拦下。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去赌那可能存在的三分败率。
在场的普贤寺僧人早在凡空说出先前那番话的时候就全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看着凡空的神情充满震撼,不少人都纷纷垂下了头,为自己先前胆怯和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惭。所有普贤寺的僧人都了解凡空,在凡空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心中对死亡的恐惧不约而同的弱了下来,他们知道凡空只要来了,就必然会救他们于水火。
而他们也同样知道,不管凡空要做什么,不管他们能不能得救,凡空必死无疑。
他们为自己心中期盼凡空出现的想法感到愧悔羞惭,出家人本应看淡生死,无欲无求,他们却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暴露了人性对生命的贪婪,从此在佛修之路上,他们都将因今日之事种下心魔,前路尽毁,业障缠身。
而此时孤越口中说的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所有普贤寺僧人皆因他这一段话而忍不住暴动起来,他们一个个面色青紫,对孤越怒目而视,其中一个四十来岁,法号悟道的和尚站起身,双手合十,对凡空怒目而视,沉声喝道:
“凡空!早在数年前你便已脱离普贤寺,再不是普贤寺中僧人,与普贤寺再无任何瓜葛,我普贤寺之事,尚且不需一弃徒插手!还不速速离去!”
悟道之言,不仅让孤越眉头一皱,也让凡空淡然无波的眸子荡起一圈涟漪,然而不等凡空开口,孤越已然出手,隔空一掌打向悟道,其声冰寒彻骨:
“何来尔出言的资格!”
即便是孤越随手一掌,也绝不是悟道和尚可以接下,只见一道气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掠向悟道,若是这一掌打实,悟道和尚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
凡空眼神一凛,面上神色第一次产生了变化,她亦没有想到她来到这里之后,孤越依然会如此突兀地出手,要在她眼前废了悟道和尚。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单掌平伸,左腿迈出一步,移形换影一般出现在悟道和尚面前,金光闪烁间,孤越打出的劲气被凡空一掌打散,她眼中的神色亦是兀地冷了下来,直面孤越,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悟道:
“悟道师叔,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会插手,也当是,我为自己的罪行所能做的赎罪,而今之后,师父已去,我即便侥幸不死,普贤寺如何,天下如何,我也将再不关心,就当,我为从前的恩情所做的了断吧!还望悟道师叔带领大家下山。”
旋即,她又对孤越道:
“妖尊,纵然你妖力通天,今日若胆敢再伤普贤寺一人,你将永远得不到无量佛印!”
孤越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但那危险的寒芒在凡空平静的目光下,一点一点被他压制下来,心口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他冷哼一声,目光清寒地看了悟道一眼,却未再出手。
从凡空的话语中,悟道能清晰听到她的决然,今日不管他说什么,就算将他打晕在此,凡空也会让众位普贤寺僧人活着离开。
悟道在原地愣怔良久,凡空纤瘦的背影在他眼中,仿佛擎天之柱,将整个普贤寺的命脉都撑了起来,许久之后,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转过身,对着身后众多普贤寺弟子,终是开口:
“下山。”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嘴角竟溢出一缕鲜血,此血乃是心头之血,心血外溢,他的身体状况也是一落千丈。普贤寺僧人无一不对此感到痛苦,但凡空心意已决,他们就算不走,也只是徒增几条性命罢了。
然他们刚走几步,守住观音殿院门的众妖纷纷挡住的门,孤越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凡空,你若不肯自废经脉,他们一个也走不了。”
悟道等众僧面色大变,凡空却始终平静,对于孤越的所为,她早就了然。没有丝毫犹豫,凡空体内内力逆行,只见她手腕手脚与全身上下数道经脉同时爆出一蓬血雾,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僧袍,她却至始至终没发出任何声音,除了脸色稍稍有些发白,看起来竟与平常无异。
妖青悠瞳孔猛地一缩,凡空对自己可谓是狠辣之极,一点也没有留手,短短一瞬,她浑身上下的经脉竟已寸寸断裂,即便是老和尚再世,也绝对救不了她,从此,她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了。
孤越见状,面上冷峻的神色这才松缓开来,抬手一挥,让堵在门口的众妖退下,悟道沉痛地看了一眼即便经脉尽碎,仍是端端站着的凡空,绝望地将即将喷涌而出的逆血咽下,这才不甘心地迈步: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