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姓徐,今年七十二岁高龄,至于他的名字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夫子本不是浣溪县人,早年间因缘际会来到这里,见此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便在这里结庐隐居。
传说夫子也是状元之才,可不知为何,并未取得功名,他在京都教书育人十几年,然后来到浣溪县,如今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
夫子大才,门下弟子也多精彩艳艳之辈,其中不乏朝廷高官,封疆大吏,年节时夫子家中多有学生回来探望,一时成为美谈。
夫子做教习数十载,从未有人和他如此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大,竟是一时没有做出反应。他在浣溪县威望颇高,众学生都将他视为启蒙恩师,怎会允许一个黄口小儿在此大放厥词,一个坐在前面的俊俏学生见赵星拱如此嚣张,顿时义愤填膺。
他向已经走到门口的赵星拱喝道:“你站住!”,不知是不是还没有过变声期,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纤细。
“这位塾友,古人云:‘天地君亲师’,何解?”
“古人云:‘国将兴,心贵师而重傅。’何解?”
“古人云:‘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何解?”
那位学生一步步走向转过身来的赵星拱,同样是三个问题,同样振聋发聩。
赵星拱说夫子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公平公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位学生便以赵星拱不尊师重道,不懂礼数还击,不得不说很有些急智。
直指人心。
张晟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见到站起来反驳赵星拱的竟然是那个人,顿时便有一种好戏来了的预感。
看热闹的一般都不怕事儿大,怕就怕事儿不大。
这些念私塾的孩子大多在这里学习不只一年,除了赵星拱以外,对彼此都有一定的了解,待他们看清楚说话的人之后,便知道,今天这事儿,热闹了。
赵星拱刚刚走到门口,被这一连串三个问题绊住了脚步,他回过身,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站了出来,正气鼓鼓地看着他。
赵星拱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讲道理,还是用古言的那种。
“先贤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夫子尚未询我问题,便断定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小瞧于我,不是主观臆断是什么,不是自以为是是什么?这样的人,怎配为人师表?”赵星拱率先发难。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夫子有错,然夫子乃是为了照顾你的尊严方才如此,你这小子,怎地这般不识好歹?”那小厮也毫不示弱。
“‘苟有过,人必知之’,我指出夫子过错,难道还是我的不对?”
“‘人不知而不愠’!”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
吵吧,闹吧,最好把私塾都拆掉,这是张晟和大多数学生的心中想法,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针锋相对的二人,想着如果每天都有这等热闹看,他们也不会如此厌学,尤其是这赵傻子竟然得罪了那人,以后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喽。
赵星拱一边与那俊俏小厮辩论,一边环视这些看热闹的小屁孩,他能理解他们,前世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每次一上课就盯着风扇看,期待那东西什么时候能掉下来。
“啪、啪、啪、啪。”
——这不是什么不健康的声音,而是当赵星拱和那小厮你一眼我一语辩论到高潮的时候,徐夫子情难自禁地拍起手来,他望着这一个针尖一个麦芒,称赞道:“好,你们两个,很好。”
听见夫子说话,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张晟有些纳闷,明明那傻子骂了徐夫子,夫子怎地还会夸他好?
赵星拱早已口干舌燥,既然这夫子出来充当和事佬,他也不会得理不饶人。但那小厮却意犹未尽,仍想与赵星拱继续分辨,只是夫子开口夸赞,那小厮只好回身:“谢夫子。”
夫子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对着赵星拱好一番打量,所有人都猜不到夫子想要做什么,赵星拱望着夫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芶有过,人必知之’,‘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老朽受教了。”夫子双手合十,一揖到底。
足足九十度的鞠躬,即使在赵星拱那个世界,也算是大礼了,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古稀老人,而在外人看来,赵星拱不过是一个刚刚恢复神智的傻子。
“先生!”
“夫子!”
所有学生都惊呆了,要知道,以夫子的威望,即使是县令大人来了,夫子也不会假以辞色,此时竟然给一个傻子鞠躬?
“夫子!”先前的俊俏小厮先是一愣,随后眼睛就红了,似乎是在为夫子鸣不平,夫子向那小厮摆了摆手,那小厮才不得不退回座位。
只一个动作,便让赵星拱对这老头的好感度增加不少,一位老师能坦然向自己的学生道歉,自称“受教”,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值得为人称道的事情,夫子不愧为浣溪县的精神领袖。
赵星拱先前义愤,是因为受到的嘲笑太多,夫子的话正好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并非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既然夫子已经道了歉,他也不会继续矫情,于是躬身回了一礼。
此时只有赵星拱和徐夫子二人站在座位之外,夫子笑道:“赵星拱,你当真不愿在私塾学习?”
赵星拱略作思索,道:“不是不愿意在这里学习,只是有些规矩,实在恼人,若是能改,尚可考虑。”
“妄想。”之前那俊俏小厮小声哼了一句。
夫子听到赵星拱的话,似乎并没有生气,“你对私塾的规矩有甚不满,说来听听?”
接下来,赵星拱系统地对私塾落后的文化教育方式进行了全方位批判,对私塾只重文科,不教数理的课程安排表达了自己强烈的不满,同时表示,一节课一个时辰大大超过了学生们的承受极限,强烈建议每半个时辰给学生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包括俊俏小厮和张晟在内,所有同学都被他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呆了,按照赵星拱的改法,学生们每天枯燥乏味的学习时间将会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与先生之间的互动和同学之间的交流,还有什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还是私塾吗。
赵星拱滔滔不绝,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罢休,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能自拔,待说完之后方才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离经叛道。
夫子虽然见多识广,但赵星拱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有些事情听起来很荒谬,但细细想来,似乎有一定道理。
但夫子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夫子,他的思想具有很强烈的时代局限性,学院安排的课程全是让学生考取功名,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全面发展了,于是夫子只好遗憾地通知赵星拱,课程安排不会变,但他提出的新的教学方式倒是可以一试,赵星拱表示可以理解。
“那么,你愿意在私塾上课了?”夫子显然仍是想把赵星拱留下。
赵星拱知道,今天的事情,夫子已经做足了低姿态,他受伤的心灵也得到了足够的抚慰,于是再次躬身行礼:“见过先生。”
夫子点头,充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话题:“那么,我该问你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赵星拱想了想,然后问了张晟一个险些让他晕倒的问题:“先前你说,我背三字经一个字,你就给我一文钱,这话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