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春天,橄榄树林里遍布着罂粟和银莲花,风信子与花葱就长在道路两旁,而在草地上,兰花开的俊俏,在堆放垃圾的城市犄角处,荨麻长得特别高大,它们的种子含油,一些穷苦的人至今会将其作为油料作物栽培。肥皂草开始匍匐蔓生,花香浓郁,花团锦簇地吸引着过路的人。
地中海是一个季节性气候变化极其显著的地区,冬天气候潮湿温润,很少有霜;夏天炎热干燥,很少降雨。许多植物都在较冷的季节里生长,在雨水充足的春天才会开花,而在干热的夏天,绝大多数植物则进入了休眠状态。水仙花开在海滩边,盐角草在夏末的沼泽地里盛开,遥远的阔叶林里,仙客来在每年三月为大地增添**,而在开阔的石地上,黄色的矮鸢尾生长在山坡上。
而在布拉西纳府邸的花园内,冠状银莲花开出了红色、紫罗兰色和蓝色的花,它们有着数目在五到八之间的萼片,只在明媚的阳光下才会开花,在黄昏和阴天就会关闭。此时,一年生的金盏花鲜红的呈杯状的花盘,艳丽到吸引人们所有的眼球,它们的花瓣基部都有着黑色的“眼睛”,如今长在黄杨篱笆下。
“一年生的植物,除了金盏花,还有罂粟花,菘蓝也只有两年的寿命……小姐,菘蓝通常到了五月份才会开花,它们的生命力十分旺盛,花朵是黄色的,到时候结的浆果会下垂,它们通常生长在干燥的石地上,因为它们可以做蓝色染料,所以被广泛栽培。一年生的还有……我想想,哦,对了,野豌豆也是这样的,它们通常长在路边或牧场里,结的是荚果。还有麝香天竺葵,这种花有着独特的麝香味,同样是一年生。月见草是两年生,它们的花的开放时间只能连续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凋谢……所以我们的花园里通常不种这些,只有多年生的漂亮的植物才会得以栽培。”
“迷迭香生长在干燥的石地上,它们的果实通常是棕色,可以用来做烹调香料的,对吗,乔万尼先生?还有只有到了夏天,薰衣草才会开出蓝紫色的花吗?我听说用薰衣草做香水的工艺已经很成熟了,对吗?知更草到现在还没有开花,只有了暮春时分,它们粉紫色的花瓣才能像蒲公英那样张开翅膀,它们需要生长在有水的地方,沼泽或是湿地里,是不是这样啊?”
“小姐……夫人说您要跟我学园艺,我想着这些有什么好学的,没想到您的记性是这么好,这么多琐碎的东西,我这把老骨头摸索了这么些年的心得,跟您说一遍,您就都记住了。只是啊,我们的花虽然开的漂亮,打理园艺也是麻烦的事情啊!又要翻土、浇水——虽然我们有水渠和水道,毕竟也不能面面俱到,还要除虫,灌木丛长得不好看了还得修剪。有些花还长着刺儿,怎么说,也是体力活啊,夫人怎么会让您做这些呢?”
“妈妈一定是看我无聊的太过分了,才会找点事情让我做做的,不过我也很喜欢啊!原先我只是偶尔帮您点忙,这一个春天下来,我终于可以上手了,我才明白,往年开的那么漂亮的花,都是您辛勤劳动的结果啊!您瞧,什么事情我们看着容易,要做下来,才会知道里面的艰难啊!您看,这白瑞木长的多好啊,粉红色的,是如此引人注目!这一片花葵长到了三米,紫色的花心都已经长出来啦。还有这烟树,据说只有在法国才能长得好,可是看我们花园里的,谁说他们说的一定没错呢?再过一个月开了花,这就是一片乳酪色的花海了,植株那么高,足足有四米多,我们就可以在这片云朵下面乘凉了!”
“紫荆花是花园里个子最高的,我们家里的,最高的那株应该有十米了吧!它们心形的叶子是如此特别,树干是如此坚硬,粉红色的花长在树枝上,多好看啊!叶子花也能生长到十米。所有的花,一层层铺开,从高到低,错落开来,最高的是粉红的云朵,再下来就是乳酪色,再下来又是粉红色,再低一点的,是紫罗兰色、天蓝色、深红色……还有水塘里的黄色和白色的睡莲,到了六月份就会开花。还有一些自然长出的小冠花长在篱笆下,跟小小的酢浆草作伴。据说这半月花是我们国家特有的,花瓣是黄色的,在茎部还长着紫红色的斑点,像人长了疹子似的,不过看起来仍是这么美,我们人可比不上啊!”
“我这辈子跟花花草草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老婆还长。小姐,我很高兴您能够喜欢它们,对于我来说,它们比人要友好,只要你真心待它们,它们就会结出漂亮的花来。有时候天气不好或者是雨水太少的时候,看那些植物们被摧残的不成样子,我的心就跟被刀割伤了一样疼。都说人活在世上呐,就图个乐,我也不晓得我为啥会为这个事儿着迷。我今年都快七十了,以前在南方的橄榄园里做个小差,后来被夫人看中就到了咱们家。人总得有一样精的东西,哪怕是像园丁这么不起眼的活儿,也得精!精了,别人才换不了你,自己也就饿不死啦!”
“嘻嘻……乔万尼先生,看您工作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您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啦!您看看,你做着自己最乐意做的事情,付出多少,只要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就能收获多少。而且您的工作带给我们全家人这么美的风景,您每天都带着笑脸来到花园,您瞧瞧有几个工作的人儿不是眉头深锁,为一口食忙碌着?悄悄告诉您,我可是见过国王陛下的,他可没有您愉快呢,嘻嘻嘻……”她挥舞着剪子,一边修整篱笆墙的边缘,神气活现地说着。
“小姐……小心,不要割到了自己呀!哈哈,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您看啊,我做自己乐意做的事儿,按时拿着工钱,白吃白住在这么漂亮的宅院里,老爷、夫人、少爷们还有您,对我这个老头子都这么友善,从来不大声呵斥,想歇了就歇一下,无聊了就找其他杂役聊聊天。那些小伙子一个个想女人都想疯了,我年纪这样大了,也能跟他们做朋友。夏尔少爷偶尔还会找我喝喝酒,他还真当我这个下人是朋友,睁开眼去园里走一圈,闻着花香,是没有谁比我更快乐了。”
“不管外面太不太平,在我这儿啊,永远都那么宁静,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着水渠的水往池子里流着,夏夜有虫子在鸣叫,拿一壶酒在凉亭里坐着,打个瞌睡都很惬意啊!人人都喜欢在国王面前做官求富贵,我就不稀罕那些,在花园里看到的天空,都比别处来的更高更远。”
“我活到这把年纪才真的觉得,小姐啊,就比如那猪啊,您瞧着它那么脏、那么臭,可它也有在污泥里打滚的快乐啊,这一点我们人反而不晓得啊!”
“在污泥中打滚的快乐?”她愣了一下,笑了:“是啊,我们都忽视了啊……我们到底忽视了什么东西呢?”她抬头看到的碧蓝的天空,辽远的像是年长者的回忆,春风和煦地吹着,似乎一直吹到她心里去。她在老园丁身上所感受到了大自然最重要的礼物,这礼物,就是自由。
不知是在这个春季的哪一个深夜里,当老园丁已回去休息时,她独自躲在花园的凉亭内,读着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那时——绵绵细雨正斜斜地飘进庭内,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打了个喷嚏,春寒料峭还是有一点侵扰她,可她仍看得入神。
“……有逻辑能力的生物中,只有我们最为不幸。首先,我们需要足够的财富……去购买丈夫——从侮辱到伤害——丈夫要占有我们的肉体……让我们最焦虑不安的问题,是‘这个丈夫是正人君子,还是一个捣蛋鬼’……离婚会损害女人的名誉,而我们却不能否定丈夫。被框入他们不可理喻的规则和习俗……除非你在童年受过教育,你须有先知的觉悟,才会掌握和男人上床的最佳方式。倘若这些问题我们能暗中操纵,那真是令人嫉妒的生活;倘若做不到,则生不如死……一旦男人厌倦了家事,这就是疏远,并且他们摆脱了对情感的依赖。这时我们女人就必须只关注一个男人。他们会告诉我们生活已经无忧无虑……我们待在家里,他们去打仗……一派胡言,我宁愿在战场前线,面对三次猛攻,也不愿意在家生育一个孩子……”
“嘿……我可没有这么悲观”,她像是笑自己,“可是……爱到底是什么东西,谁都没有教我这件事。或者……真的有人可以教这种事情吗?”那一个个失眠的夜晚,那一个个想着一个人到天明的夜晚,那种长夜漫漫的煎熬,真的有别人可以体会吗?她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早晨起床,我会不会把它们全部都忘记了?她抬起头,下雨深夜的池塘的碧蓝,是如此无言地抚慰她湿润的内心,于是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