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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论战法·艺术(1 / 1)

“如果没有妨碍到您,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法兰特斯先生”。一言不发的克拉伦斯突然开了口,而至于他的说话对象,则让夏尔和罗萨都相当吃惊。

何塞不以为然地笑笑:“您的话真让我惭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让这谈话更随意一点,至少请您不要用上这么多敬语。”

克拉伦斯笑了:“我想这话题会让凡尼科小姐觉得无趣,所以我也要请求您的原谅。”

埃米莉亚轻轻地摇了摇头,温顺地靠在何塞身边,神色羞赧地说:“哪里会?我倒是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的在场。”

“谢谢您,凡尼科小姐。法兰特斯先生,我大略地看过您上呈的总结报告,其中有一些观点,我觉得很有趣。包括您提到的那些关于船舱设计和旗语统一之类的问题,我不得不承认这些观点的确很新颖。”

“或许还很荒诞吧?您还忘了说这句评语,”,何塞笑着回应。“乍看之下确实如此”,克拉伦斯点点头:“不过,我认为,您的看法或许很具前瞻性。新鲜事物总是需要时间的考验,可我还是想多了解一些。”

“那篇报告我也看过,印象最深还是什么接舷战的合理性之类的问题。一下子想不起来,不过当时确实有点吃惊。难道……你是在怀疑我们现有的作战理念?这个想法太颠覆了。”夏尔说,他的神色也变得认真。

“简单地来说,我认为自希波战争[1]开始到现在为止,海军作战的方式一直没多大改变。这就凸显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时代的改变却没有带来海战的变革?或许这里面是由很多因素综合作用而成,但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只有一个。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觉得是时候改变一些了。”何塞缓缓地说。

“什么原因?”加夫列尔问。

“就是火器的大规模运用。这是一个在近两百年才出现的新话题,但我们必须相信它的前景。我是说……迷信一点也无妨,就是不能低估它的作用。我认为,随着火器的广泛应用,海战的形式也将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据我个人的看法,海战是完全不同于陆战的,这区别不仅仅在于场所,更有着实质性的差异。船只不应该只是转移士兵们的工具,它本身也要有效地利用起来。也就是说,要击败或消灭敌人,完全可以采取得当的战术在远距离进行打击,而不是期待着在白刃战中赢得胜利。”

“按您的意思,我们的船只就需要大规模地进行改革,甚至包括对海军的训练……这简直是颠覆性的,太大胆了,您是认真的吗?”加夫列尔惊异地问。

“至少我是认真的”,何塞笑了笑,“所以我希望……你们几位也是认真的。”

“按照您的说法,这一系列的改革必将耗费巨资。更重要的,它几乎颠覆了我们之前的成功经验。这难道不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吗?”加夫列尔反问说:“我是说,您认为它有意义吗?”

“冒险倒没什么,只要它是值得的。至于经费……的确是个大问题。不过既然我们是在讨论,理想化一点也没什么。法兰特斯先生,我很好奇您这些想法的来源,我是说您是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克拉伦斯问。

“与诸位不同,我的童年时代并不像很多贵族那样安稳,因而有了多次漂洋过海的经历。我是说,不是近海的那种旅程,而是……真正的远航。诸位都知道,我们的先人在新大陆开疆辟土,我也有幸在幼年时便踏上我们大西洋对岸的国土。而多次的远洋航行让我对海洋的力量有了深刻体会,在海面的时候,不管是气候还是风浪,都会成为决定海战成败的重要因素。当然,这一点大家都会心知肚明。可能……我的感受会更深一点,当然这只是直观的感性认识而已,派不上用场。从理性角度定性分析而言,海面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所以,我始终认为,我们应该把海军作为一个单独的兵种重点发展。与其让大量步兵搭上船舰,还不如培养一批具有专业航海素质的水兵”,金发青年说的认真。

“单独的兵种?这是个很庞大的话题啊。说说当然比较轻易,除了兵源,您可别忘了,这牵涉到的或许会是整个造船体系问题。怎样培训,资金怎么解决?难不成,像伊丽莎白那样,去利用海盗发家?”夏尔说。

“海盗干的营生,我跟大家一样不齿”,何塞笑笑,“但说到底,除了那些堕落的道德,他们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

“就像我们需要解放自己的感官并使之愉悦一样,我们也必须直面自己的虚弱和无力一面。况且,这不仅仅只是忍耐力的问题。在海面上,方向、气候、风向、潮汐、降水……诸位都知道,想要掌握上述任何因素,都是极要求技巧的。比起战斗素质高超的步兵,精通航海技术的水手会不会更能派上用场?海军和步兵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体系,我们不能用相同的方式去训练他们。”

说话的金发青年稍微停顿了一下:“海盗的优势,就在于那些无数次呕吐过后的镇定,这也是他们比我强的地方。”说着,他又笑了,脸上写满了像是对自身的不屑。

“我想您是太谦让了,作为帝国的年轻将领,您怎么能拿海盗来比较呢?”加夫列尔莫衷一是地说。

“不是海盗的问题,是大海。哪怕我有三头六臂,我也斗不过海洋;更何况,我没有那种本领。”他耸了耸肩,说得轻松。

“您对自然的敬畏让人尊敬”,克拉伦斯说,“那按您的理念,我们的船只应该怎么改造?因为照您的设想,不管在船只的型号大小、船帆,乃至船舱的设计,都应该有巨大的改变?”

“关于这个方面,我只能说的确是这样。首先,船只的改造要朝着快速和灵活的方向。一些吃水浅但灵便,并且有着足够的炮火的船只应该成为首选。其次,传统的撞角也可以适当地进行改革,因为主旨上已经不需要靠近敌舰。最关键的,是对舷侧炮的运用。在这点上,可以充分利用我国在武器工艺上的优势,适当地改变战术,用远程炮火打击的方式取代攻占敌船的传统方法。当然我想,在这种前提下,船只的型号大小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在这样的战役中,巨型船只反而派不上用场。当然与此同时,我军的训练方式应该朝着统一规范化的方向进行,我们需要发明一套完善的旗帜语言,让每一个上船的士兵都将我们的信号传递方式铭记在心。”

“您的想法或许是太大胆了一点。您确定您的想法具有可行性么”,加夫列尔说,“要做到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的,您说的对。能够做得到,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空口说白话了。”何塞又笑了笑,他的表情并不像一个大话家,而像是一个被数落却毫无愧意的少年。

这番对话持续了好一会,而且看架势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罗萨觉得,海军的话题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深奥,而内心深处的自私让她并不愿意只是站在一边欣赏那对青年情侣的恩爱。她觉得可笑,笑自己,也嘲笑所有的誓言——关于这一点,她始终都认为自己的想法过于武断,可如果理智能一直起作用,当初她连一件蠢事都会不屑做。

庭院中日头正好,马蹄型的廊柱下,灰尘被光线照的透亮,翻滚得如一根粗绳。与克拉伦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便被允许自由活动,望了一眼畅谈的青年们,她暗自笑了一下便踱步到廊柱下。

脸上的平静很好地掩盖了她内心的波澜,回忆到苏珊娜,看到埃米莉亚,再联想到自己,罗萨突然觉得无聊——很大的无聊,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哑剧的舞台上指手画脚,总以为某个角色非自己莫属,可是随便一个人闯进这个空间,就可以轻易替代了她。她闭上眼睛,却看到另一个自己出现在云端,俯瞰着尘世的自己,觉得地上的那个人多么幼稚而滑稽。

“你看起来很惬意啊,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会像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你再仁慈一点的话,尊敬的布拉西纳小姐,可以告诉我那个世界到底有哪些好玩的东西吗?”

“虽然你说的这样恳切,但是我仍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她仍未睁开眼,“因为这是我内心最隐秘的花园,我不会告诉你那里开了些什么花、开得怎样。但是……文森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你不加入他们的对话,而来这里跟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说话?”

“关于不务正业这一点,你完全有理由谴责我,只是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海军上尉们的学术探讨,对于一个步兵团的中尉而言,实在是过于艰深了。”

“是吗?”她睁开眼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我一直以为你跟你好到穿同一条裤子的朋友会是一个阵营的呢,原来是我误会了啊!”

“海军晋升太难了,而且我也缺少一些为之奋斗的天赋。况且你也听到了,他们海军的麻烦事似乎特别多”,青年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挡住照在自己脸上的阳光,慢慢张开五指,“你看我,是如此怠惰,是不是非常不适合军旅呢?”

“原来是这样”,她懒散地靠着廊柱,沐浴在阳光下的她,觉得自己温暖的像一个被拥抱的孩子,“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还要选择去参军呢?如果军队里这么不好玩,为什么还要去呢?”

“一个人选择报效国家,永远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年不年轻,只有看他是否扛得动兵器,是否经得住长途跋涉。我已经是这么没用了,但能做的事情,还是会做一点,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残存的良知。”

“但即便是以门外汉的角度来评论他们的话题,也容易就能发现何塞的思想过于超前,或者说……不切实际”,对于海军上尉们的话题,青年似乎也不是全无兴趣。

“那你觉得,这究竟是因为他的前瞻意识还是忧患意识?”她眯着眼享受阳光,就像一只猫。

“我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的国家似乎太习惯从经验中获得一切收益。我们应该不断实践,然后总结经验,从各国的发展中汲取可以利用的部分,战争是一种手段,胜利就是正义。只有在胜利之后,我们才可以保住我们的荣光与地位,守住我们的国土。我现在只希望,但愿这不是一个热切渴求改革的年代,否则后果真是难以预料。噢,对不起……我似乎不该跟你说这种话题”,青年歉意地笑笑。

“你多跟我说一些,我也好有跟别人吹牛的资本啊……你可要知道,如果跟姑娘们讨论一些胭脂水粉的事情,可不能标榜我的与众不同呢”,她笑得没有顾忌,“但是我始终觉得你和法兰特斯先生这方面是有区别的,我是说在斗志这方面,虽然我的这种想法极有可能是错误的。”

“没办法,我只是一个乐于享乐的人,而他不仅仅只是热衷于此”,青年仍是笑。

“一个并不以享乐为乐趣的人,却很难得地有着精通享乐的本领,这也是值得他为之骄傲的一点啊”,她的话说得连自己都不明白含义,“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不认为那是一个傲慢的上尉在自吹自擂。”

“你的后半句,我想何塞会乐于听见;然而前半句的话,我似乎听出了别的意味”,青年饶有兴致地追问:“告诉我其中的含义,好么?尊敬的布拉西纳小姐。”

“一只在晒太阳的牡蛎是不会发言的,所以请不再要问我任何问题”,纵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仍是懒洋洋的神情。

青年摇摇头,笑得温和,没有说话,继续玩弄着透过自己指尖的光线。

“哎呀,文森特……你的袖口好像粘到了什么东西,让我看一看,把手给我”,她没有顾虑地抓过朋友的手臂,笑了:“这是油画的颜料,不是么?原来你还是个画家啊,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点呢?”

“不过啊……看起来,你还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画家。要来参加宴会,直接扔了画笔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过来么?我必须向比斯莱告状,说你有多不重视他的招待。”

“哎……你不要动,让我再找一找,你看你运气多好”,她看着朋友,像个得意的少年,“你看我有手绢,刚好可以帮你擦掉。”

“……”青年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对不起,谢谢你,罗萨……还有,你叫我画家,这一点真是让我受之有愧啊!”

“不用谢”,她收起自己的手绢,“这下干净了,这条手绢就送你吧,反正脏了,我留着没什么用,你做个纪念也好,要是扔掉也没有关系。”

“谢谢你……罗萨”,青年收好手绢,“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保管它。”

“你是画家……”,罗萨停顿了片刻:“那你都是以什么东西为题材?人物肖像还是宗教画?”

“目前只是画一些肖像,因为水准欠佳”,青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希望我以后能够进步到能够驾驭宗教题材,到现在而言,轻易动笔也只是亵渎了神圣啊!”

“我画的很糟”,罗萨笑着摇头,“真是很糟,不是谦虚的说法。我小的时候,能够完成一些简单的写生,噢,我想起来了……文森特,你知道一片叶子是怎样落下的吗?”

“叶子是怎样落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青年脸上的疑惑,很容易被察觉。

“小时候,哥哥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看花怎样开、月如何缺、候鸟怎样飞过。冬天的时候,雪花一片片下落,飞舞的整个庭院都是,白茫茫一片。而落叶的时候,如果有大风,我就发现那些那些叶子不是光光随着风划着弧线下来的,它们自身都在飞速地翻滚着……画那些静态的花很容易,虽然我画不好,但是并不困难。但是想要捕捉落叶在空中翻滚的瞬间姿态,真的是很难。多少次了,我就呆呆地坐着,连眼睛都不够用,不要说我笨拙的手了。”

“……光是听你描述,我就被这画面给吸引住了。罗萨,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诗人和哲学家,你发现了被很多大艺术家都所忽略的角落。为了研究人体比例,我尝试解剖死尸;为了了解透视,我去学数学。去观察光与影的比例,像达·芬奇那样认真地研究一匹马的身姿体型,在实验室里学会绘画,把绘画当做一门科学,相比之下,你的美学的角度显得粗浅而又独特。说实话,我观察过花朵和鸟儿、美女与少年、裸体与尸体、清泉与大河,却从来没有想过去认真看一眼随处可见的落叶,刮大风的天气,我总是急匆匆想要地回到温暖的地方,从未多曾看过一眼。现在听你说了,我想我今后得注意一下,不能总是疾走而过了。”

“嘻……”不知为何,罗萨发现自己的喜悦由内而外地发散着,“因为我一点都不懂,因为我说的……都只是一个幼稚而无知的小女孩如何学会去观察她眼中的东西,这不是科学,也不是美学,更不是哲学,这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尝试着用自己的方法去认识这个世界。”

“孩童的眼睛,往往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们的视力和心智都被磨损了,才会看不到那些大自然的风光,汲汲于蝇头小利,我必须承认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我要多谢你跟我说这番话。”

“你忽略的……还有很多啊”,罗萨笑得得意,“你所忽视的,是一个世界上最棒的模特站在你面前,而你只是在谈论着一些理论上的东西,从未认真看她一眼,难道不是吗?”

“你是认真的么?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青年的话说得急促,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她说的同样认真,“你说你从未留意过落叶,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你观察过的一些东西,肯定也是我未曾留意的——对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学会相互分享,朋友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先从落叶开始。”

“真是个好主意!”青年郑重地点头:“我的假期还有一个月,在此期间,我不会再外出,如果哪一天起了风,如果那天你又有心情,请你过来找我,我们可以在我家的庭院里看落叶……然后,我想知道你当时的感受,请你告诉我,可以吗?”

“好……”罗萨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就这么决定了,不过……我不希望你只是等着我,如果你有要解决的事情,因为我一直无所事事,不能因此打搅了你的正事呀!”

“请不要为这个担心,我有我的分寸”,青年点点头,“你要来做客,看来在此之前,我得加紧练习了啊”,说着他笑了,“有贵客临门,这点寒碜的手艺不提升一下,怎么说的过去呢?”

“哎……有什么事情值得二位这么开心,可以让我们共同分享一下吗?”说话的人,是有着新奇见解的金发青年,不知何时,他也来到了廊柱边,身边跟随着温顺的女伴。

“嘘……”罗萨摇摇头,对着文森特使眼色,又跟何塞说话:“尊敬的法兰特斯先生,打探别人的秘密可不是好习惯哦……既然你们的话题结束了,我不得不告辞去找我的兄长了,真是抱歉,请不要介意。”说罢,她摆摆手,便转身离去。

“但愿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的眉开眼笑”,文森特目送她远去,笑着对自己的朋友说:“然而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最亲爱的朋友。”

[1]希波战争:公元前492至公元前499年,古希腊诸国为了反抗古波斯帝国入侵而爆发的战争,最后以希腊各国取胜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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