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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苏珊娜(1 / 1)

去埃斯科里亚参加舞会,几乎是布拉西纳夫人替罗萨做的决定,年纪一天天渐长,没有人的任性可以一以贯之下去。“罗萨,你必须去贴近人们最普遍的生活,而不只是自己做了决定之后就一意孤行”,这是母亲的话,罗萨发现自己没办法说不。

每年的歌舞季节总会在严冬到来之时到达巅峰,这既是先生们卖弄权势和财富的交易场,也是小姐们展现美貌与风情的舞台。在这里,门第是敲门砖,权势是通行证,旧式贵族的派头在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自我标榜的神圣。

贵妇们从东方买来最上等的丝绸,并在意大利各城的奢侈品市场上购得大量精美珠宝,定制私家礼服,为的就是在这个众人瞩目的舞会中最大程度地展现自己的魅力,不让自己的美貌在忽视中沉睡。绅士们毫不吝啬地表现出自己在美学和诗学上的造诣,他们来此地寻找知音。这种出自男女双方的交情像是一个随意的游戏,更像一场各不相让却又情意绵绵的博弈,然而人生的乐趣如果不能这般热闹而庸俗,长命百岁又有何意义?

就算不去攀比,也不能落后,出于此目的,布拉西纳夫人又大费周章地为罗萨订做了一套新行头。看着镜中红唇乌发的自己,罗萨觉得自己或许确实有几分美丽,可是不知为何,这美丽不曾如往昔般让她愉悦。而比起女士服装的繁杂和讲究,男士就相对简单很多了,因为人们不曾将先生们的过度矫饰视为美德。由此克拉伦斯与夏尔的装扮显然不需多加费心,两人在这方面体现出的随意让他们更显军人的惯有形象。所谓的“玉树临风”,差不多也就是用来形容他们这种威而不武的姿态。

与克拉伦斯不同,夏尔是女人与舞会的宠儿——这一点,就在兄妹三人刚刚踏进宫殿时,罗萨就体会到了。然而她同时明白,不管是自己的哪位兄长,都比自己更瞩目。她意识到,也许自己是漂亮的,但当所有的姑娘都把自己的脸涂抹成同一个模式之时,好像没有谁比谁更特别。

“克拉伦斯、罗萨,我抱着沉痛的心情,不得不告诉你们:我必须走了,我必须离你们而去,因为她们——姑娘们,已经等待了这么久,等过了夏季的漫长,在她们的死鬼丈夫拥抱她们之前,她们需要像我这样的救星……所以,我不得不离你们而去,请原谅我的无情。”在发表了以上的言论之后,夏尔只是向自己的家人深深鞠躬,便像一只愉快的小鸟般离开了禁锢它自由的牢笼。

“……我不得不说,他其实是一个极好的诗人,只是他生性腼腆,未曾把那他内心金矿的大门打开,让我们这些俗人一窥究竟”,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克拉伦斯笑笑说。

“是啊,夏尔哥哥与别人不同”,罗萨也笑,“他是一个天才,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他。在很多方面,他的博学是足以令我们吃惊的。只是他经常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我们对他的深度产生了怀疑。但这不是他的责任,而是我们的。”

“不是深度”,克拉伦斯看着妹妹,“是广度,这里面的差别是显著的。”

“我不明白……”她觉得有点疑惑:“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天才,他通晓人情世故和世间百态,他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晓得如何运用这世间的规则。他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知道在什么台演什么戏,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他都明明白白,他的内心就像一片广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引人入胜,可是那水竟不如你想象的那样深邃。罗萨,这就是他为什么非常需要你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在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那段时间里,他会着急的夜夜难以安枕的原因。”

“……这……有这种事情?”她吃惊:“这是他告诉你的么?”

“他不必告诉我,我是你们的长兄,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他虽然口无遮拦,但真正的心里话也是难得才说一句的。但是……我说罗萨,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你是希望我们坐下来研究一下毕达哥拉斯与芝诺[1],还是站着品评一下凯撒·波几亚[2]的功过得失,或者只是单纯地享受我们的盛宴,而把哲学与权术的话题留在我们的书房里?”

“或许您是对的,哥哥”,她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越发无趣了,因而有点不好意思,“我一定是美好风俗的败坏者,总是把鞋带挂在自己经过的每一棵树上,活该被园丁追打。”

“……真是一个美妙的比喻”,克拉伦斯笑得赞许,“我不得不说,我的家人拥有比财富更高尚的东西。”

“哦……是克拉伦斯”,有人的这句话打断了兄妹间的对话,“克拉伦斯,好久不见!”

说话的男士,在罗萨看来,年龄似乎与克拉伦斯不相上下,也有些许军人的风范,只是却留着不符年龄的山羊胡,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而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令人难以揣测的意味,让罗萨隐隐不安。

“原来是加夫列尔,真是很久没见了,但愿你一切都还顺利。”克拉伦斯先是与对方握了握手,又向一位与之同行的女孩点头示意。罗萨这才发现那位女孩似乎十分年轻,“看她的样子可能还只有十五六岁”,她暗自思量着。

“这位是埃米莉亚·凡尼科小姐,我不得不说,我是十分荣幸成为凡尼科小姐的第一位舞伴的。克拉伦斯,该你介绍一下这位可爱的小姐了。”名为加夫列尔的人笑得礼貌,只是在罗萨看来,似乎多了一些殷勤。

“凡尼科小姐,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克拉伦斯向朋友的女伴行礼,“而这位是我的妹妹,当然你们可以称她‘布拉西纳小姐’,但如果直呼‘罗萨’的话,我想她会更高兴。”

“布拉西纳上尉真会说话”,名为埃米莉亚的姑娘款款而笑,“很高兴认识您,布拉西纳小姐。”

“这份荣耀对我来说显然是双倍的”,罗萨也笑,“去年的舞会我未曾见到过您,而您看上去又如此年轻,想必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舞会,能够在您的首次舞会就与您相识,是我的荣幸。”

“哎呀,本以为克拉伦斯已经很会说话了,没想到他竟有一个生的如此伶俐的妹妹”,加夫列尔大笑,“克拉伦斯,你可是输给你妹妹了!”

“是”,克拉伦斯点点头,“我不得不承认这点,在言语匮乏这一点上,想必没有人能与我一较高下。”

“话说回来,听说布拉西纳小姐在去年的舞会上艳压群芳,私底下听小伙子们的传言,我还在心里嘀咕哪有这样的人物,如今一见,才发现传言不虚。只是到现在才与您见面,实在是我的遗憾啊!”

“哦,我的朋友,我犯了一个错误”,克拉伦斯歉意地笑,“请原谅我,因为我还未向我的妹妹正式介绍你,你瞧这……罗萨,这位是加夫列尔·图维奥上尉。”

“克拉伦斯,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们似乎是忽略了贵府小姐的立场啊!”加夫列尔不介意地摆摆手:“这也有我的责任,但现在总算都说清楚了。人人说海军有‘四璧’,布拉西纳一家就占了两席,这倒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一个不去说他;竟也被我也挤进去了,看来这‘海军四璧’也名不副实啊!”

“图维奥先生真是谦虚”,埃米莉亚笑得动人,“在我这个不经得世事的人看来,所谓的‘海军四璧’简直是姑娘们的评价啊,在姑娘们的眼中,其中每一位都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呢!”

“哦?这真是一种新奇的说法”,克拉伦斯脸上的表情很是温和,“但如果您能够多提点我们一下,或许能有助于我这个思维迟钝的人的理解。”

“布拉西纳上尉,您实在是不必如此自谦。或许诸位先生不能理解,但在姑娘们爱慕的眼神中,都会有自己的心仪对象。固然家国大事离我们很远,我们所能看到的,也仅仅只是闺房门口的那片天空,讨论的也只是哪位先生又送了什么礼物。人们所说的‘海军四璧’,基本上算是集中了姑娘们择偶标准的意见而筛选出的人选啊!”

“原来如此”,克拉伦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实在是有趣的说法,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真是大开眼界。”

“布拉西纳上尉真是勤勉,对于这种不上台面的说法,仍抱着求知般的渴求态度。早就听说过您的好学之名,到今日才见到庐山真面目,实在我的荣幸”,埃米莉亚温婉地点头,而她看克拉伦斯的眼神,让察觉到的罗萨感到一丝不悦。

“咳咳……克拉伦斯,埃米莉亚是第一次参加埃斯科里亚的舞会,能够预约她的第一支舞,我实在是幸运之至。”加夫列尔的话说的谦卑,表情却如宣誓主权般骄傲:“美丽的小姐们怎能孤身一人?在交换舞伴的时候,克拉伦斯你可不能让埃米莉亚落单啊!”

“当然,我明白”,克拉伦斯沉着地点头,微笑,“等二位跳完第一支舞,我会请求作为凡尼科小姐舞伴的资格,在此之前,请二位好好享受欢乐时光。”

“说起来,布拉西纳小姐一直都没有说话,如果让布拉西纳小姐担心舞伴之类的问题,男士们简直太失职了。如果您落单了,我会感到十分痛心的……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能邀请您成为我的舞伴么?”

“……您真是太好心了”,加夫列尔的话有一点突然,因而罗萨多少有点吃惊,“您的好心不仅减轻了我的烦恼,还让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试问,谁会拒绝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事呢?”

“哈哈哈……克拉伦斯,你有一位十分聪明的妹妹!”加夫列尔大笑:“看上去文静平和,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真是不能让人小觑啊!”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布拉西纳小姐”,说这句话的,是一位十分年轻的、有着麋鹿般眼神的年轻人,而他说话时忐忑不安而温顺的样子,让罗萨微微吃惊——因为她既不认得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布拉西纳小姐,距离上次见您已经隔了一年……真是好久不见了……”他是如此紧张,以至于话都无法说的流畅,“这一年来,我参加各种舞会,可是再没有见过您,直到今天……”

他是如此年轻,脸上的表情如此炽热,规规矩矩却又青涩稚嫩的长相总是容易被虚荣的眼睛轻易略过,在舞会的虚荣里,谦逊是一种罪过。虽然很想说些什么寒暄的话,可罗萨仍然想不起自己见过他。

“难道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卢奇·皮萨罗,去年的埃斯科里亚与您做过舞伴。后来还给您通过信,只是到了后来,您便没有音讯了,我还以为您的身体……一直尝试着打听,后来还听说您出了远门。现在见到您安然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听到“皮萨罗”的姓氏,罗萨多少有了印象,她记得出自这个姓氏的青年的信件,用词平凡、文藻朴实,因而即便在当初那段狂热的日子里,她的热情也从未被点燃的很高。

“我当然记得您”,她笑得文雅,“很高兴再次见到您,皮萨罗先生。请原谅我记性不佳,要您多费这么些口舌,我实在是太失礼了,非常抱歉。”

“不……不,您这么说……没有什么,您就算记不起我是谁也没有关系……我不打扰您跟您的朋友说话,我只是有一个请求……”

“是这样啊……我是如此无能的人,但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一定感到非常荣幸。”她巧笑倩兮的样子,倒是像足了一位在这种高雅常年出入的大小姐,微微蹙眉、神情谦和,连浅蹲微微前倾的体态都堪称社交标准教材。

“不……您不需要这么客气。我只是想问,我可以请您跳第一支舞吗?如果您已经约定了舞伴,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晚……”他仍是紧张,像一只注视着母亲离巢觅食的幼鸟,不知道能否得到今天的食物。

“当然可以”,她微微点头,像一只黄莺轻盈地站立树梢,“谢谢您的邀请,能够成为您的舞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真的?太好了!”他脸上的不可置信,让在场目睹这一切的所有来宾都能感同身受。“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布拉西纳小姐,请……请您继续和您的朋友聊天,等会儿……等到了时间,我会来找您,您看怎么样?”

“好,那实在是有劳您了,我非常期待晚些时候的舞会,再次感谢您的邀请”,她微笑着,流露出难能一见的温柔。

“谢谢您”,青年微微鞠躬,“请各位继续你们的话题,打扰各位了,实在是非常失礼,请各位原谅!”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正厅,如同一个做了错事被奶娘责备的小孩。

“哈哈哈……真是害羞的年轻人!”加夫列尔看着罗萨,笑得别有意味,“他让我想起自己初涉情场时的样子,看来他是被你迷住了,布拉西纳小姐!”

“我听说过他,他是巴伦西亚皮萨罗伯爵的次子,我有幸与他的长兄相识,他很年轻,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他,长得倒是与兄长有几分相似。布拉西纳小姐,想必在这次的舞会中,肯定会有不少像他这样的您的仰慕者吧!”埃米莉亚说得诚恳,而罗萨并非没有高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而克拉伦斯从始至终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在妹妹答应皮萨罗的邀请的时候,微笑了一次。

[1]毕达哥拉斯、芝诺:均为古希腊哲学家。

[2]凯撒·波几亚: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的爱国者、野心家、强权家和阴谋制造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因其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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