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三天来,小姐一直没有睡觉,不停喝酒不停呕吐,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流下来。我一进去,她就问我‘我是不是很没有用’。我都不敢说话……”马蒂抹眼泪着说。
夫人完全没有了主意,只好修书给布拉西纳侯爵,把希望寄托于亲人的好主意。幸而此时的克拉伦斯和夏尔正在离马德里不远处的托莱多,听到这个消息,兄弟俩抽空便匆忙赶回家。大致了解了情况后,他们也皱了眉头。
更坏的事情是,只要他们一进罗萨的房间,她就会和疯子一样地问:“哥哥,你们说,我是不是很没用?”然后她就笑,像是真的疯了。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没有应对经验的兄长们,也只能干着急,却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法。
疲倦堆积了很久,第五天的罗萨终于能够睡去。在睡了整整一天后,醒来的她不再问家人要酒喝,而是呆呆地坐在中庭里发傻,不说话,也不搭理任何人。克拉伦斯和夏尔心急如焚,因为他们这次只得了三天假期,如果妹妹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善,他们便无法放心离家。
在他们打算返回军队的前一天下午,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为情况的改变提供了契机。尽管此事的意外程度足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但,“喂,你来找她干什么”,仍然是夏尔的第一反应。
“罗萨近况并不算太好。如果您没有要事,请改日再来。若确有要事,方便的话,我也可以帮您转达”,这是克拉伦斯的话。语气虽然不似夏尔粗鲁,意思却同样明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来客轻松地说。“我们都没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只差一点,夏尔就能算怒气冲冲了。
“布拉西纳上尉说的很对,我的确没有办法”,来客的样子颇为自信,“但总有人会有办法,我也只是来跑个腿而已。”
“我知道了。那么法兰特斯先生,请跟我来。”没有理会反对的夏尔,克拉伦斯引何塞进中庭。“谢谢您的好意”,何塞打量着四周,“这个院子真别致”,他的轻松像是出自本性却又如此不合时宜。
而罗萨仍旧在水渠边发呆,先是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即便是看到来人,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应。“请给布拉西纳小姐和我独处的机会”,这是金发青年的话,指向对象十分明显。“我明白了,有劳您了”,克拉伦斯说。尽管自己的担心丝毫没比夏尔少,但他还是把鲁莽的弟弟推了出去。
在罗萨面前蹲下,青年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只不过这微笑比春风还要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但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每次裁决犯人,裁判所都会提前张贴告示,所以每次处决都不会是秘密进行的。我也听苏珊娜说过,你曾与她一道去郊外野餐。如果是因为夫人的劝说,你才肯出门的话。那么,像你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会猜不出夫人的用意?”
“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独立地支撑着一艘将要沉没的船,你要相信你身边的人,你的家人。是的,我们并不能阻止很多事情的发生,如果你感到如此寒冷,你要向他们寻求温暖,知道吗?”
她诧异地看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位陌生人,或是在揣测一种善良的用意。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有说话,平静得近乎呆滞。
“我想,夫人之所以不把消息告诉你,肯定就是怕你变成……变成像现在这样。同样的,他们默默为你做的,如果你因为太悲伤而看不见,那么我就说一点我知道的吧。你知道吗?在这次被处决的七个人中,有个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你会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我知道传言不会完全可靠”,他的语气平缓得让人安心,“但你会愿意相信吧?那位小姐到底有着多么坦然的内心。你一定会比我更清楚吧?”
“可……”她想要说话,“可……”却好像是喉咙被锁住了一般,连完整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火刑很残忍,很痛苦,对吗?你知道你家人送你的最后礼物是什么吗?”青年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你知道么?罗萨,我是如此羡慕你,因为你有如此关爱你的亲人。”
“处决的半小时前,夫人托人去找了行刑人,给了那女孩一样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脸上的疑惑,就是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或是毋庸置疑的无辜,她还是想要说话,只是怎么都出不了声,指着自己的脖子,努力的摇摇头。
“一粒药丸子”,青年握住她的手,“一颗**,你知道吗?”
“呜……”她看看他,又看看天,站起来,又蹲下去,抱着头,抓抓自己的头发,还是不能说话,瞪大眼睛看着青年,只是眼泪,不知道何时默默的流了下来。
“所以,在被柴堆被点上火之前”,青年仍握住她的手,“她就已经死了,你知道么,罗萨?这就是你家人送给她的最后的最残忍的也是最温柔的礼物啊!”
“你……你……”她任凭自己的眼泪在脸上肆意,“你……你……”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反抓住青年的手,终于学会了说话,“你没有在骗我吗?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罗萨,你听我说,我刚刚所说的一切,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为它的真实作担保。没有痛苦,行刑人只要装模做样的把她绑上火架,而毒发仍有一口气的她,是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你了解她内心的器量,比我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对吧?”
“罗萨,你不必要再怪自己了,你要知道,是她选择了这样的道路,是她决定了自己最后的命运,是她自己最终决定舍身取义啊!”
“而如果只是为了安慰你,我会说,我见过那个女孩,听到她说原谅你,但这不是真的。无论如何,你已尽了全力,哪怕结果令人遗憾。但我仍相信,你会尝试着去接受,是不是这样?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而她,也做了自己的选择,难道不是这样吗?”
“所以,我请求你,罗萨,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在比斯莱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可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呢”,说着,他还是笑,“如果我有像你这么忠诚的朋友,怎么还会责怪更多?那位小姐的宽宏大量又远远甚于我,因此,她一定也会这么认为。”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紧紧地抓着青年的手:“你说,她真的不会怪我么?”脸上的哀戚被泪水不断洗刷,却丝毫不觉自己的失态。
青年轻轻握着她的手:“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不会怪她呢?”
“不,我一定不会怪她……”,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想要自己原谅自己。
“这就对了,所以她也一定不会怪你,因为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而朋友之间的爱,是无需说抱歉的。”
他温和地看着她:“罗萨,你应该意识到,你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你的家人,他们多么爱你。你的伤痛,加在夫人身上,定是百倍千倍的疼痛,不是吗?在你夙夜未眠的日子里,我相信他们也会难以安寝。还有你的父亲、你的兄长,我本不该在这时候回马德里,可我见克拉伦斯和夏尔请假外出,我就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们待你的心意,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怎么会看不见呢?但是他们不会因此怪你,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的,对吗?因为,你始终都是他们最珍贵的宝贝啊!”
“我……对不起,对不起”,她痛哭,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我……我好蠢……怎么会……怎么会……”
青年笑了,轻轻抱住她:“你哭吧,哭出来,桥就搭好了,你就可以到对面去了,放心,我陪着你。”
不知何时,克拉伦斯和夏尔默默进入院来,看见抱着妹妹的不速之客,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只是在金发青年离去之时,相互微笑点头致意。
“我要给你一封信,这是她留给你的”,金发青年之后没有再说太多话,把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女孩交给她的兄长,“我先走了,如果你还有疑问,尽可以去问希塔神父”,看着她,青年笑得轻松,“因为接下来,我可能会比较忙。”然后他便走了,只跟两位年轻的同僚打了声招呼;而她,他只是望了她一眼,然后再抬眼望一眼蓝天,这人世间原来是如此风和日丽。
罗萨像是没有听见青年说的话,没等他离去,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她觉得,每一笔熟悉的勾画,似乎都变成了无数个小人,活蹦乱跳地蹿上了她的手掌心,叽叽喳喳地对她说不要哭。
“我亲爱的罗萨: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想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拉近了。如果死亡意味着不能再相见,那么我想我们对于彼此的悲哀,都是同样了解的深刻,不是么?我觉得,我好像独自在寒夜里待了很久很久,始终都没有人经过,这种孤独感一直持续了很久。但是,你知道吗?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有阳光照了进来,多么温暖舒适,我仿佛看见了初遇时的你,那时候的你,热情地叫我一声姐姐。所以,我就不再感到寒冷了,因为我们是如此贴近。
我知道你一定帮了我很多,尽管我还是没能出来,但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罗萨,你知道,我肯定不会承认。因此我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这是我的宿命,更是我的选择。
尽管如此,你的努力,却还是让我得到了一个更舒适的环境。马德里如果有好天气,这里也同样可以照得进阳光,比如像现在这样。
罗萨,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不够坚强,因为坚强的人不会像我这样,不会为了争一口气,不会为了那些虚假而脆弱的尊严,去放弃真实的生命。可是我就是无法做到,那些正当的活下去的理由,我就是没有办法接受。或是因为我太过愚蠢,不懂得合理的自我保全,却选择了毫无意义的反抗。而在此之前,以卵击石的后果,我早已清楚地明白。清贫的生活早已教会我如何去精明地生活,可我竟仍是如此顽固不化。罗萨,你知道么,如果我父母看见了这一切,他们一定会非常伤心。
可是,罗萨,我就是没有办法做到。我没有办法去做一些我事后必定会寝食难安的事情。虽然我一无所有,如果生命是我唯一剩下的还值点钱的东西,那它也是与尊严捆绑在一起的。我知道,这无疑会让它更加廉价,可我还有什么法子呢?这么不值钱的自尊,已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啊。如果我丢弃了它,我怎么找得到自己?
罗萨,你知道么?我曾经强烈地惧怕死亡。特别是在刚刚被关押进来时,我简直厌恶这个世界的一切。我不明白为何只有自己遭遇这种不幸,于是我恶毒地诅咒诬陷我的人。而在这个过程中,最令我羞愧的,是我甚至卑劣到妒忌你的幸福。还记得吗?罗萨,你最后一次来萨拉曼卡时,那时我一面装作认真地听着你在讲述着烦恼,心里却在暗自嘲笑你的‘肤浅’——对于这一点,原谅我,好么?
仅仅过了几天,我发现了,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我的不幸。而怨天尤人的人究竟会有多么可笑,我也渐渐发现了。这里关押着的,都是不幸的人,没有谁比谁更不幸,更没有人有资格来炫耀自己的不幸。我最后才知道,没有谁的清白比别人的更高贵。是的,我是无辜的没错,可他们也同样无辜。
不,不,不仅如此。因为我远远比他们幸福。当审判官嘲笑着告诉我,有个多么滑稽的朋友为请求对我的宽恕,做出了多么惊人的举动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罗萨,我怎么能够这么误会和轻视你?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可耻,这让我夜不能寐。亲爱的罗萨,请原谅我,好么?
其实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因为你就是这样热心肠和好心眼的姑娘。我说出这些话,无非也只是为了请求一个自以为是的心安。而你,肯定会把一切都一笑而过,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曾说过,自己不愿只是成为布拉西纳光辉荣誉的享有者。那时我无法说什么,但现在,我可以很清楚地说:你有一颗高贵而单纯的心,光是这一点,就能够成就你的伟大。是的,罗萨,伟大不只是那些宏大的壮举,还包括你晶莹的内心。罗萨,你有理由为自己自豪。
罗萨,我最想说的话,包含了我对你的最大歉意。因为你对我的坦白从始至终,但我却总是隐瞒着自己的真实情绪。然而时至今日,我已没有任何遮掩的借口。你知道吗?我爱希塔神父,真心诚意、始终如一地爱他。但我始终是羡慕你的,因为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人,并美满地与他在一起,而我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可是,即便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我也始终爱他,并且一直都会想着他。
我知道自己是贪心的,请你最后再帮我一次。在我住所的床铺下面,有一个盒子,请把它交给神父。里面是我一直想对他说、却从没说出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看一看里面的内容,因为我不想再隐瞒你任何事。亲爱的罗萨,不管我在哪里,我都想让你更深入的了解我。
罗萨,要活着,但不要孤独地活着。若是我教会你失望,我会道歉。只是你,定要试着相信爱,相信那些原本你就相信着的原则。
罗萨,做一个温柔的人,爱你的家人,爱你的生活,爱你自己,不要把寂寞推搡到无人的角落,拥抱寂寞,告诉寂寞:因为有你在,我才看得到我灵魂的样子。
罗萨,我是如此爱你,所以你要相信,我会陪伴你到任何地方。我们约定,我们不要太快相见,好么?因为那个世界,我没有好好生活过,你帮我把那道题目做完,然后笑着告诉我自己得了高分,好么?
至于我……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可我最终还是不愿道别。这二十年,我有欢笑、有遗憾、亦有心酸,可我毕竟过了二十年。如今我内心平静地迎接死亡,唯独最后的这件事,我知道自己永不会后悔。永别了,我亲爱的罗萨,关于我的事,哭完就不要伤心了吧。
爱你、并为你祈祷的伊内斯”
像是一种细腻而复杂的情感最终还是被引流,她心底的悲伤这才能够得以释放。她想起她们是如何在大半夜里兴高采烈地描绘着自己未来心上人的样子,她们是如何偷偷溜进萨拉曼卡大学的课堂,她们是如何为救一只猫而差点摔断了胳膊,还有她想要捉弄神父时她佯装恼怒的样子。
看完了信,她告诉自己:我要好好睡一觉,我要梦到她做饭时婉约的样子,我要记住她忧伤时蹙着的眉毛,我要在梦里,把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慢慢地刻在时光流转的轮盘里。在那里,她永不会老去。
她对自己说,是的,她死了,我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我要好好生活,我要考一个高分,告诉她,我从不曾让她失望。
“罗萨,就当是大梦一场,醒来后,记住她,记住你原来的生活,记住你自己的样子。而,如果你想要大醉一场或是要把酒言欢,你可以来找我”,而金发青年离去前说的这一句话,也被她记起来了。她有一点点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他说了这样的话,她才知道怎样找到出去的路。
第二天她与母亲送两位兄长回军营,临行时,克拉伦斯没有说话,只是拥抱了她,夏尔仍是笑着告诉她继续做一个烂酒鬼也不是不可以,那时,她笑了,就像是生平第一次学会微笑。而后,她问母亲为什么不把**的事情告诉她,夫人沉默了许久,“……罗萨,我不能告诉你,是我杀害了她”,然后母亲说出这句话。
她愣了片刻,眼泪又流下来:“对不起,妈妈”。“傻孩子,你看,你的哥哥们走远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母亲轻抚女儿的头发,“新的一天开始了,回去梳妆吧。”她点点头,远方的地平线光芒万丈。她抬头看一眼远方,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