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阳本同他玩笑,看杜锷一脸认真,不禁笑出声来。他这一笑,让故意迎合他的杜锷也轻松不少。
雍王的行事风格便如咸安城一般规整有度,三日一过便立即召见吴国来使。
秦渭阳持节上殿,不卑不亢地陈述来意。
雍王如同雕像一般沉静地端坐在深邃的大殿中,臣僚们分坐在两边下首,皆低眉垂目,屏气凝神。于是这个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天下大势的雍国朝堂,此刻也只回荡着秦渭阳朗朗如珠玉的声音。
在秦渭阳结束了他的陈述后,雍王并未立即答复,而是带着笑意按部就班蜻蜓点水地经过几番问答往来后,挥挥手吩咐左右进入下一个流程:“赐宴。”
良好的教养与多年的历练让秦渭阳在这种场合应对自如。雍王嬴玉是个寡言的人,即使热闹的宫宴已酒过三巡,他也依旧严整端肃地坐在上首,没有一丝放松随意,话点到为止,酒沾唇而罢,俨然是从圣人制定的礼仪规矩中走出来的诸侯活模板。
秦渭阳忍不住悄悄抬眸打量这位年近不惑,华贵雍容的“模板”,却实在无法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窥探出任何信息。失望之余不免叹服,较之自家那位君侯,嬴玉可谓深不可测。
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目光,嬴玉微微侧头,拿眼神询问秦渭阳。秦渭阳起身执盏而敬,嬴玉抬手止住,说道:“吴使一路辛苦,还是免了吧。”说完起身离席,公宴便到此为止。
秦渭阳出宫路上被一个内侍拦住,说雍王于偏殿召见。他心中思忖,当是嬴玉答应了结盟之事,故而有此一召,不由得喜上心头,疾步随内侍往偏殿去了。
偏殿中嬴玉已换了便服,较之前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他见了秦渭阳,唤道:“秦君。”
“雍王。”
嬴玉温和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此相见,秦君想必已知寡人之意。”
秦渭阳也是一笑,道:“雍王英睿,必不会眼看着强邻环伺,兵戈起于枕畔。”
雍王点头:“寡人会与姬亮结盟,甚至寡人还可以奏请天子复他王爵。但是,寡人要姬亮在灭楚之后,答应一半楚地归入雍国,另一半——包括楚南三郡,奉予天子作王畿,如何?”
虽已做好了与雍国分楚的准备,但雍王此时提出的将包含楚南三郡的另一半楚地奉予天子作王畿的条件,让秦渭阳犯难。
楚南三郡,是他替姬亮筹算的囊中之物,为的正是天下有变不受制于人。而雍王将它变成“王畿”,以天子的名义彻底断绝了诸国觊觎的念头,又在实际上将楚南三郡牢牢地握在手中。
雍国若是得到楚南三郡……秦渭阳想,怕从此以后,吴国将处处为他所制,岂能甘心?
秦渭阳道:“若答应了大王,那么吴国此役所得,不过是拿回本来就属于吴国的湄东五城。”
嬴玉静静听着,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秦渭阳继续说下去:“楚欲攻吴,大王见了我必以为吴国有求于雍,故而自矜姿态——大国往来皆是利来利往,无可厚非。然而……大王许是远居崤山之西已久,不知中原之变。”
嬴玉对秦渭阳话中隐含的讥刺置若罔闻。
秦渭阳只得说道:“吴国与晋国是姻亲,可吴侯却舍近求远,大王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嬴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远交近攻——老话了。”
“大国结盟,或利为一体,或仇有一致。敢问大王,仇之何在,利之何在?”
秦渭阳问得锋锐,嬴玉终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他答道:“利在楚,仇亦在楚。”
“一旦楚亡,大王尽得其利,吴国不占秋毫,大王为何会认为这样的结盟会达成?即便达成,又凭何久长?”
“寡人并未说过,一定要与吴国结盟。”
秦渭阳孤注一掷:“眼下无论吴国还是雍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大王英武,不会不知。”
“寡人还真不知,请教秦君。”
秦渭阳遂将楚晋联合死守崤山,隔断中原,进而合围吴雍的局面向嬴玉一一道来。
嬴玉听得认真,沉吟道:“如此,寡人无论如何都要与吴国结盟了?”
秦渭阳正要答,嬴玉又说道:“倘若晋国不与楚国联手,寡人岂不是成全了吴国成为雍国又一个比楚国更强的邻国?”嬴玉恳切地娓娓道来:“秦君所言,俱是建立在晋楚之盟已成之上——而他们成不成尚不可知,寡人不必在此时轻举妄动。”
“等到楚晋势成,吴雍岌岌可危自顾不暇,消息难通,再谈结盟为时已晚!”
“不晚!”嬴玉利落地挥袖打断秦渭阳,欲言又止。
秦渭阳脑中念头一闪,豁然开朗,笑道:“果然不晚!”
嬴玉这才露出笑容,道:“既然吴使寸步不让,寡人就不能同吴国结盟。”
秦渭阳闻言,不恼反笑:“大王无意结盟,我也只好回去了。”
虽然话不曾挑明,然而嬴玉与秦渭阳的相视一笑,彼此心中俱是一片清明。
“雍王真当世英雄也!”即使一个月后回到了秣城,回到了家中,秦渭阳对嬴玉也一刻不忘,每每提起,赞不绝口。杜锷听他说了一路,半是厌烦半是拈酸地讥讽道:“那上卿是觉得姬亮好还是嬴玉好?”
秦渭阳没听出杜锷语意不善,如实答道:“嬴玉的气度,非数十年居上位者不能得。君侯……还是年轻了些。”
杜锷冷哼一声,道:“那你怎么不留在雍国?”
“骁骑竟以为我有这个念头?”秦渭阳肃容正色说道:“那你我算是白认识了这几年!”
杜锷气涌上来,回道:“我从不敢厚颜以为我认识过上卿!”
费文通进来时正撞着他的爱徒跟杜锷口角争辩,遂拿出师长的威仪喝止。得知原委后,又训了小题大做的两人一番,才又问道:“渭阳,你今日朝中对君侯说的那些话,我听了总不放心。嬴玉是什么人?他的心思岂是你这么轻易猜到的?”费文通重重叹息,看向秦渭阳的神色颇有些责备:“你这次太冒险了。我怕君侯怪罪你没在他面前说——万一嬴玉没有你所谓的见机行事,你怎么办?彼时吴国危在旦夕,岂非都是你的过错?”
“老师。”秦渭阳收起方才聆听训示的恭肃神色,渐渐在脸上浮出一抹决绝之色。他说:“楚南三郡,绝对不能落到嬴玉手上。”
“楚南三郡,你想要,嬴玉也想要,难道楚王就不想要?他必然重兵布防!我们能否打下来且不论,只说这取楚南三郡的念头一起,嬴玉还会相助?楚晋联军,吴国如何抵抗?”
“嬴玉的确想要楚南三郡,但他难免不在楚军专心攻吴时从背后发兵?他不出手,楚南三郡不是他的;他出了手,楚南三郡虽未必是他的,而楚国西边几座城池他难道拿不到?既有利可图,为何不图?”
秦渭阳一番话让费文通静下来理清这中间的利害,一向不怎么多参政事的杜锷破例开口说道:“所以……吴国与雍国根本算不上结盟?”
秦渭阳一哂:“各为其利罢了。”
费文通听得这话,立刻板起了脸:“那你在朝堂上信誓旦旦……”
秦渭阳宽慰他道:“朝堂上说便说了,我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我们‘暗中’同雍国结盟呢!”
费文通立即会意:“故布疑阵,惑其军心。”他朝秦渭阳一笑:“做得好!方才是我错怪你了。”
杜锷不懂他们师徒的哑谜,只凭着武将的经验推测道:“本来没有结盟,故意教人误会……那在楚国眼里,吴国有了个极强大的助力——由于又有‘暗中’的错觉,更会让楚王深信不疑。吴国的这个盟友,在楚国的后方,随时可能发难。为保万全,楚国攻打吴国时,一定会加重在西面的防御。这样一来分其伐吴之兵,解我前线之危。若依上卿前计,兵发楚南直取三郡,既是出奇,又是趁虚,胜算颇大。”杜锷在脑海里将地形粗粗一勾画,不由得击掌赞叹:“楚南三郡归吴,天下局势皆活!”
“诚如骁骑将军所言,此时雍王再想图谋楚南三郡,也是鞭长莫及。”费文通说罢又冒出另一重顾虑:“晋国那边,姜棣表面上已经与吴国结盟,然而按上大夫的见闻,其中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因此我们也不敢将北面的防御真心交给他——实际上吴国的处境与楚国毫无二致。”
“不然。”杜锷此时已完全明白秦渭阳的谋划:“楚为雍所制,吴为晋所制,晋国,则为雍国所制——就算雍王没有这个念头,可吴雍‘暗中’结盟的消息传到姜棣耳中,他为人多疑性情阴郁,肯定会顾忌自己的后背。唯一可以作壁上观的,只有雍国。”
秦渭阳望向他,道:“布局天下,游刃有余,我说嬴玉是不世英雄,你还不服么?”
因费文通在,杜锷许多话便说不出来了。从雍国回来,一路上他攒了好多话,却都在应对秦渭阳的忽冷忽热、时远时近里消磨了。秦渭阳看似真情流露的几句温言软语,和所谓的信任倚靠,终究不过“笼络”二字。杜锷知道,秦渭阳的眼睛看得高看得远,从前是姬亮,现在是嬴玉,将来会有谁?杜锷心灰意冷,实在没有心力再去期望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