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酒浆盛在白玉樽里,荡出来的酒香醇厚浓烈,秦渭阳端起来尝了一口,并不放下,而是拿着那白玉樽仔细赏玩。
“这酒樽上的蟠螭纹刻得倒精美,只是这白玉质地,并不是上好的。”他放下酒樽就看见姬亮愣愣望着几案出神,遂问道:“君侯在想什么?”
姬亮蹙着眉头说道:“孤在想方才那个薜荔说的话——在登仙台上被人泼了醋,今后在吴国就再无出头之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吴国招贤难道是这风月之地一方小小的登仙台说了算么?!”
“君侯不要动怒。”秦渭阳并不急着接话,拿一柄长勺从身侧的青铜方尊里舀了酒往姬亮面前的白玉樽中添了一勺,又为白山与自己各添了一勺,才道:“吴国用人,无非三个途径。除了我这样的世族子弟,其余全凭大臣举荐以及国君下诏求贤。国无大事,国君一般不会下求贤诏,这些布衣子弟若想跻身庙堂,便只有托人推荐一途可走。”
姬亮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沉吟道:“引荐一途,看重的就是个名声。”
“也不尽然。”秦渭阳放眼望去,华予阁内世族子弟与游学士子彼此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恭维寒暄之语不绝于耳。“寻常游学士子,孤身在外,谁会那么张狂?倘若你今日扫了他的颜面,他日他若显赫了,岂不是要寻你的麻烦?所以,能在这儿泼醋的,敢在这儿泼醋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朝中显贵。被他们泼了醋,在吴国朝中,必然是没有立足之地了——谁会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士子得罪这些显贵呢?”
姬亮面沉如水:“可见平日里这些世家大族背后有多少事瞒着孤!”
秦渭阳低头“嗤”地一笑:“君侯从未见识过这登仙台上论道之人,怎么就认定了世家大族、朝中显贵们互相勾结,嫉贤妒能?嚣张跋扈,倒或许是有。但说到底,有吴国才有世族,有君侯才有他们。”
姬亮缓和了脸色,点点头没说话,只闷着头喝酒。
白山望了望外头天色,道:“君侯,这日已偏西,我们也该回去了。”
姬亮朝登仙台一扬下巴:“急什么,这都还没开始论道。”
正念叨着,就听那前头席上有人问:“今日各位可有鸿论?”
另有一人笑道:“钟先生今日必定还得来,我可不献这个丑。”
秦渭阳借机凑上前问道:“这位兄台,不知你们说的这钟翦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那人喝了酒,话便多起来,道:“钟翦你都不知道?那是鼎鼎有名的‘江左三凤凰’之一啊!”
秦渭阳还礼说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还请先生赐教。”
“这‘江左三凤凰’说的就是郭益谦、钟翦与梁蘅。他三人师出同门,文章韬略,在江左一带都极有名气。”那人说罢,又端起白玉樽灌下去一口酒。
“梁蘅?”听到这个略有些耳熟的名字,白山重重一拍手,对姬亮道:“方才在江边,撞上我的那个打渔少年,枕江楼的掌柜叫他小梁先生,他师兄叫他‘阿蘅’,可不就是梁蘅么?还有那个跟他一同卖鱼的青年,掌柜也叫他郭先生,可就是那个郭益谦?”
郭益谦……姬亮回想在枕江楼的情景,却只记得他帩头芒鞋,一身农家裋褐打扮,至于相貌如何,倒是记不起来了。
喝酒那人听到白山这样说,赶忙道:“那就是他们没错了。”说着目光远纵,露出一副回忆往昔的神色来,感慨道:“六年前,钟翦以策论十二篇名动秣城,又与郭益谦在东城门下辩论七天七夜,虽最终胜负未分,然而那场辩论精彩之极,吴国士人纷纷围观,万人空巷。后来才知道这原来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才得了‘江左三凤凰’的名头。”
秦渭阳问道:“既然这么有名气才学,为何没人向国君举荐?”
“怎么没有?连费丞相都想举荐他到先王面前去。可这钟翦十分古怪,竟然拒绝了费相好意。那郭益谦更怪,成日里在山野种地河边打渔,登仙台这样的地方,是从不涉足的。”
姬亮看着喝酒那人,犹疑不定地说道:“郭益谦与钟翦倒罢了,可那梁蘅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人哈哈大笑道:“当今国君不过也才十八,呼啦啦几道诏令一下,不一样闹得吴国上下沸反盈天?”
姬亮之前听枕江楼的掌柜抱怨,此时又被这人讥笑,心中不悦,冷哼一声:“不过几个商贾上蹿下跳,也称得上吴国上下沸反盈天?这般眼界,未免太窄了。”
那人被他奚落,正要发火,却见姬亮深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莫名从背上涌起一股寒意,讪讪嘟囔了几句,转身坐下了。
末席上一人突然站起来,疾步走上高台,先冲台下深深作揖,后说道:“前日听了钟先生一番大论,深感佩服,只是有一二点不敢苟同,所以今日也上这登仙台献丑一番。”
台下诸人纷纷还礼,口中说道:“愿闻道。”
姬亮跟秦渭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望向登仙台。
台上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衣着整洁,头发纹丝不乱地束与皮冠之下,虽是相貌平平,却也有一番端方气度。他整整衣袖,说道:“江左之地,东临大海,尽享渔盐之利;土地肥美,坐得米粮之丰。加之费丞相谏言先王,利用吴国河道众多之势,开通商路。西至巴雍,南接蛮越,北望辽东,与天下各处互通有无,至此,民之富极也。而此番不过河下、湄阴二城失利,便废国之根本,重农抑商,全力备战,实乃大谬误。”
底下有人问:“谬误何在?”
那人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吴侯新政,几乎让民众耕种之外的所有空闲都用于练兵排阵。加重商人赋税,更是有意引导全民归农。如此一来,年复一年,必然国贫民穷。由富入穷,民能不怨?何况周天子诏令已下,意在平息吴楚之战,倘若吴国一意复仇,岂不是引天下诸侯攻伐?倘若短期之内不复仇,却又日夜操练,民能不疲?”
方才那发问的又问道:“那先生以为如何?”
此时早已有七八只白玉酒樽放上登仙台,台上那人看了一眼,面有得色,语气也渐轻狂起来。“湄阴、河下既失,吴国与巴国雍国之间的商路就断绝了。当下之计,我看应当借着周天子那封停战诏书,与各国修好,借道北方晋国,重开巴雍二国商路。小吴侯年轻气盛,可找那楚国复仇的事何必急于一时?商路重开,吴国富有如昔,如此,则征募士卒更多,锻造兵器更锐利。而不是现行新政这样,为夺回湄阴、河下,大耗国力,动摇根本。”他笑了笑,续道:“何况世家大族利益往来盘根错节,他这么连根拔起断人财路,谁肯替他卖命?”
“说得甚是!”底下站起来一人,正是南宫瑾。
南宫瑾端了白玉樽放到登仙台上:“我南宫家是商人起家,吴侯打压商贾,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请阿父替他四方征伐?有兵无将,能成什么事?”说罢又问台上:“敢问先生姓字?他日我叫阿父在那吴侯面前举荐你,凭先生这辩才,必能叫吴侯回心转意,到时候,大家又可以安享富贵了。”
他这么一煽动,台下诸人连声附和,纷纷离座将白玉酒樽放至登仙台上。
姬亮冷冷一笑:“这南宫瑾在他们中间,倒是有威望得很。”
台上那人受宠若惊,连忙奔下登仙台,诚惶诚恐地对着南宫瑾长揖还礼:“多谢瑞璋先生抬爱,在下孙敬声。”
众人都知道这孙敬声就要飞黄腾达了,纷纷围过来与他互通姓名。孙敬声被众人围在中间,问这问那,好不风光。
姬亮侧目看过去,轻哼一声,不屑说道:“不过是在这种地方得了几十只白玉樽,被一干纨绔子弟捧了几句,就这样得意。轻浮骄狂,难成大器。”
秦渭阳漫不经心地听着台上论道,一面闲闲地用指尖沾了酒在几案上写写画画,听姬亮这一句,手上一顿,略略抬眼望着姬亮,笑道:“即使他沉稳谦逊,公子也必不会用他的吧。”
姬亮一挑眉,说:“那是自然。只是我倒不知道南宫家这样的‘声势显赫’。”
听他语含讽刺,秦渭阳忍不住为南宫应龙分辩道:“南宫将军军务繁忙,极少归家,子弟疏于教导,难免有不肖之人。”
姬亮道:“我并不是不满南宫将军。南宫将军为吴国尽心竭力,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他本想说只是这南宫瑾年已及冠却没有一官半职,整日来着登仙台听人论道,实在太奇怪,但话到嘴边最终是咽了下去,把这疑虑埋在心里。
突然一声巨响,华予阁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来。白山反应极快地拦在姬亮身前,却只见一人放慢了脚步缓缓踏入华予阁,一道极冷冽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分明一派胡言,却也有人叫好,见识如此浅短,也不怕丢了世家大族的脸面!”
“是钟先生!”人群中有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