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被张书成攥成了纸团,但其上所写,字字诛心:
严食立国三百余年,外不能振国威,内不能富黎民,身为君王,无为即罪!敢问朱君,在位十七载,可曾改变严食分毫?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朱君无能,自该退位让贤。兹有光明小城肖善人,上承天运,下济黎民,凭一人之力,短短三载时间,便使光明小城人人富足,年年有余粮,餐餐有鱼肉,试问如此大才,比之朱君,岂不强甚!
如今,大量流民聚于光明小城,肖善人悲天怜人,愿以天下苍生计,富举阖国,遂兴义师。元月初,光明小城至此历经六州十一城,义师但至,民心尽归,三千余里,未祸一民一禾,直至都城。
围城之初,朱君诺之,于其一月考虑时间,肖善人信佛慈悲,不愿伤害城中百姓分毫,哪怕明知机会渺茫,仍以身犯险,围而不攻。时至今日,已达月余。
想我一万义师,兵强马壮,若攻杉花都城,旦夕可破,但肖善人思及城中百姓,一忍再忍,不知城中朱君,是如何考虑的,对于百姓,又是如何解释的。难道要这样僵持数月、数年之久?
肖善人承诺,如若进城,定不扰民,且每户发银五百两,以安民心。
对于月余来给杉花城百姓造成的担忧,再次致歉!
……
好半晌,朱邦羽方才从火炮的震慑中回过神来,看到张书成手中的纸团,无声的伸出了手。
“皇上……”张书成明显不愿将檄文递过去,只好无声的请求着拜了一拜。
“老宰相,拿来吧。”手并未放下,接过张书成颤抖着递过来的檄文,朱邦羽皱着眉头看了起来,脸色愈发苍白,忽然,他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倒下之际,口中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竖子……”
曾魁赶紧扶住皇上,一行人匆匆向着皇宫而去。
御书房,曾魁愤怒的看着檄文,低声怒道:“好算计,好居心,好,好的很……”
张书成一路眉头深皱,沉默不语,这才想通了前因后果,附和道:“是啊,好深的算计。原来从一开始,反贼就给我们引上了一条路,一条不归路。”
曾魁有些不太明白,“张大人此话怎讲?”
“你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我们的谈话吗?”张书成叹了口气说道。
曾魁细想了片刻,脸色一阵惨白,果然,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这么说,三国围边的做法,竟是为了给反贼创造机会不成?当下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没有听信老宰相的话。
看着脸色苍白的曾魁,张书成宽慰道:“曾大人无须自责,实是反贼太过狡猾,筹谋此事之精之深,令人不得不叹。”
“张大人?不过是一个虚妄的檄文而已。”
“唉,你还不明白吗?罢了,我与你细细的说上一说吧。”张书成叹了口气道。
“就从三国围边说起,太安国,青海国,流云国,三百年来,我们秋毫无犯,却在三月之前,忽然兴师边陲,这种事儿本就透着怪异。”
“三国犯边,曾大人的应对合情合理,这就给了反贼可乘之机,他们连季节都算在了里面。月余前突然发动,正是春深之时,薄雨靡靡连绵,边军若想回都勤王,当如何作为?”
“自是视为头等大事,抄近路日夜兼程。”曾魁想到了那三封急报。
“不错,你能想到,试问万余反贼如何想不到,但他们既然能想到,为什么还答应的如此顺利?”
曾魁恍然大悟,“他们,他们在路上制造事端,春雨泥泞,山路难行,我严食又多为山地,要想阻止我边军的回都时间,只需在一条必经之路上做些手脚。”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是啊,为什么,以他们那天展现的实力,确实如其所说,恐怕攻破杉花都城,不过旦夕之间,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真的是为了城中无辜的百姓?”
张书成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他们确实很会收买人心,这也应该是原因之一,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咽了下口水,张书成才沉重的说道:“黑衣大炮并没有运来,或者说并没有造好。”他们大方给予的一月时光,也正是他们真正需要的。当初那一万黑衣甲士突临都城,我观其军容,则稍显紊乱。其初到之下,虽然我有心进言出城试探,但谁敢枉顾皇上的安危,以仅有的两千禁卫主动攻击万余敌兵,此事不论如何是做不得的。敌人对于人心的把握,竟然如此透彻。难怪严食会有如今的危机了。
曾魁震惊的无以言表,想着连月来的种种遭遇,结合刚刚看到的檄文,颤抖着说道:“那檄文的作用?”
“恐怕便是他们逼宫的最后手段。”
“那檄文胡说八道,我不信沿途六州十一城,俱都降了反贼,大开方便之门。还有,照这样说,我们给他商量的一月之期,如今也成了朝廷欺瞒百姓的证据,而这,都是谎言啊。”曾魁气急而笑,竟然爆出了脏话:“通篇的檄文,都他么的是放屁!”
张书成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全是吧,他们来自光明小城这点,可能是真的,而肖善人,可能真有其人,这些年,我也知道光明小城的变化,那个偏僻海城,如今极尽繁华,怕是不输都城吧。”哪怕檄文所说都是谎言,哪怕事实南辕北辙,但,百姓若信,就够了。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到底为了什么而造反?”
“不知道,以天下黎民苍生计?我是不信的。”张书成又摇了摇头,暗暗想到,这件事的背后,或许就是三个邻国的意思。哎,我早该重视一些端倪的,三年前,太安国、青海国、流云国三国忽然粮价大涨,引起了连锁反应,但我严食却偏偏没有受到影响。想必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筹备军粮了。
张书成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肖善人正是为了天下黎民苍生计,而三年前,令三国粮价疯狂增涨的始作俑者,只是肖大福一人。他用惊人财富购买囤积的粮食,正是如今要求三国出兵的一个小小条件。
从十方离开开始,两年的观察,两年的运作,当光明小城在海量的财富下,按着自己的意思开始改变的时候,一颗种子已经在肖大福心中生根发芽。
一城郡守、都尉、长史、功曹……全都拜倒在了金钱之下,这是权力;
一群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深厚,却也难挡金钱的攻势,两年便分崩离析,这是情义;
一个个草莽英雄,在重金之前,乖乖的组成了一个令行禁止的军*队,这是势力。
钱,可通鬼神,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如果没通,那就是不够!
一城在金钱的支持下改头换面,那么一国呢,是否在自己的努力下,也可以人人富足,这样,不以衣食为忧的万民,是不是可以心甘情愿的——皈依我佛!
肖大福带着狂热的眼神,紧紧的盯着杉花城,他仿佛看见,万千信佛之人在齐诵佛经,顶礼膜拜。
“大人,城中的百姓已经被煽动起来了,不论结果如何,那朱邦羽小儿都不好受。”
“嗯,如此的话,半年前我们在杉花城准备的财富,也该晃晃那些官员的眼了。”
“是。”冯浩天躬身而退,今夜,注定不会太过平静。
皇帝寝宫。
“这,这是哪里传来的喧闹声?”朱邦羽的脸色依然惨白,刚刚喝完药的他有气无力的问道。
“皇上……”庞公公嗫喏了一声,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说!”
“百姓看过檄文之后,认为您欺骗了他们,现在正围在皇宫门口,嚷嚷着,嚷嚷着……”
“嚷嚷着什么?”
庞公公吓得跪了下来,“奴婢不敢说。”
“说,朕恕你无罪。”
“嚷嚷着让……让……让您退位。”
朱邦羽浑身颤抖,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幽幽问道:“老宰相和兵部尚书呢?”
“他们去皇宫外维护秩序去了。”
“传我旨意,莫要,莫要伤了百姓,他们,都是受了蒙蔽啊,夜深的时候,终究还是会散去的。”朱邦羽无力的摆了摆手,听着皇宫外传来的喧嚣叫嚷,一阵黯然,难道我朱家三百余年的基业,真的要断送在我的手中吗?
秉退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朱邦羽小心翼翼的拿起枕头,从床上的暗门中取出了一个玉盒,双目闪烁,久久不动……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算百姓累了散去后,也仍旧无法入眠。而借着夜色,朝中的数十大臣门外,都有了一些不速之客。
夜,更深了……
光明小城,这个边远海城如往常一样,抓着夜的尾巴,静谧的酣眠着,哪怕如今面貌焕然一新,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习惯,因为,尾夜是此时唯一的掌控者。
人,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处于沉眠中,当然,得除去杉花城中的一部分人,还有此时光明小城外,一处偏僻山峰的道观柴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