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珂筠踉跄了几步往后退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封彧会站在她面前,只是一遍一遍地思考,自己落到了封彧的手上,那么然后呢?
又和三年前一样?可是顾长烟在浮屠山,怎会知道自己落入了封彧的手里?
“在下想请女皇陛下去我那儿喝杯茶,可否赏脸?”封彧问得谦谦有礼,但夏珂筠知道,这里有封彧的埋伏,他根本没给自己选择的机会。
雪落在脸颊上如铁片般沉重,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积到了小腿上,透彻心扉的寒凉。
夏珂筠是明智的,她露出一丝微笑,如雪中绽放的红梅,又如雪上沾染的鲜血,美得惊心动魄。
“平王如此有雅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珂筠笑着回答。
“请你的侍卫一起去吧。”封彧一挥手,再没有给夏珂筠说不的机会。
这个时候两边营地都在作战,麒麟山和浮屠山交界应是最安全的,夏珂筠并没有带太多侍卫,和封彧的手下比起来,不堪一击。
那就不要做勉强的无谓抗争。她什么都没说,微笑着,如赴刑场般,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侍卫正要反抗,却被夏珂筠喊住:“平王有此雅兴,你们就别扫了他的兴致!”
雪地上一片寂静,分明是两边拔刀呼之欲出的对峙紧迫,却因着夏珂筠的从容化为雪中的一缕轻烟,无声无息。
封彧很满意夏珂筠的自知之明,回头转身:“不去浮屠山了,回大营!”
夏珂筠在手上,他还有什么去找顾长烟的理由?
他手上的,可是大夏的女皇,有她在手,别说二三十万大夏军队和赵恕,就是大夏以举国之力倾巢而出,也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要通知顾将军吗?”侍卫问道。
“不用。”封彧制止,“浮屠山那边让长烟自己决定,也不用告诉他我来了。”
夏珂筠蹙了蹙眉,默默地跟了上去。
浮屠山,雪停了,晨曦的阳光照在白雪上落下一地泛红的光。天放晴了,雪却没化。
双方都在收拾战局,浮屠山坳的南泽军积攒了多时的怒气爆发出来,有顾长烟运筹帷幄的安排指挥,虽不得将战场一扫而尽,但无疑对敌方而言是一次重创。
她站在浮屠山山腰的哨岗出,低头看着山下的动静。
孤烟、残血、尸首、战甲,七零八落的,被昨晚的厮杀描绘出一幅金戈铁马三月桃花的别样画卷。一遍一遍清扫下来的遗留,被运到山的尽头抛掷。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她自小便看着这样的风景,萧瑟而凄凉,却又绝美无伦。倘若,此刻身边还有夏珂筠,有她比红日更闪耀的丹雘,怕是,世间万事也不敌片刻。
正看着,一个急脚子跑了上来:“报——张将军来信!”
“哦?”顾长烟伸出手,“张哼来信了?这么快?”想来偷袭也就是昨晚的事,从大营到浮屠山少说也得三五日,也便是说,张哼前几日写了信。
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匆忙来报?顾长烟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若是陈林那头的事,她说过了,张哼去大营,他的意思便是她顾长烟的意思。
如此一想,分外心急,匆匆拆开信封,只有寥寥几字:平王已来浮屠山坳。
顾长烟脚下一顿,战靴踩松了脚下积雪的土地,从山腰落下被踩开的小雪珠子,和着沙石瓦砾,滚落到山脚。
封彧来了?
封彧在这个时候来了?
若是三五天前张哼给她写信时他就出来了,按照他的速度,昨晚便可到达浮屠山。
昨晚……她的脑海浮现出的是夏珂筠走前留下的一地无奈,还有那个深藏秘密的背影,如同今日被鲜血描绘的血绘,一点一点,散成无数片花瓣,被一把竹木扫帚清扫的纤尘不染。
夏珂筠去赵恕的大营,封彧却来了浮屠山坳?明明可以做完到达的封彧到了今早还不出现?
顾长烟那一颗心忽上忽下左右摇摆不停,末了,全身如同被电击一般,呆在了原地!
她想到了三年前,依旧是大风大雪,封彧铺开了一张大网,要将断粮的夏军一举歼灭。夏珂筠被赵恕安全转移出去,顾长烟带着十万大军和赵恕厮杀,封彧却一个人绕路去了另一侧,抓住了即将逃脱的夏珂筠。
心里被深深剜了一刀,她听见液体流动的声音,粘稠的、缓慢的、刺耳的。
急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一旁等着她发话,可她一言不发,蓦地,丢到了手上的信纸,飞一样地朝着山下狂奔而去……
阿筠……
封彧若敢动你分毫,我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十倍偿还!
踏在雪地上的脚印一深一浅,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顾将军失魂落魄地从哨岗跑到山脚,从山脚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似乎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之丢下一句“我没回来之前这里的事情交给魏副将”。
士兵们以为,昨晚浮屠山的战役赢了,可张将军那里出了事,所以顾将军才会这般火急火燎的。
可,并不是啊……她现在满脑子能想到的,便是阿筠再一次掉到了封彧的手里。
是为了保护她,才让她连夜离开浮屠山,可事与愿违,她竟不知道封彧连夜来了浮屠山。
她若真出事,那些自己口中所说的憾事,便只剩一个她,这世间苍茫只剩下雪一样的苍白,枯败的梅花树和凋零的红梅,一切美好的红色都变成了恐惧。
顾长烟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撇着一口气跑了多久,跑出浮屠山坳,往麒麟山的方向奔跑。
她须得花上比封彧快一倍的速度,才能在三天之内追上他。若是夏珂筠被带到了南泽营地,她便没了救出她的机会!
今早虽然停了雪,可封彧一行人的脚步依旧被隐瞒在了雪堆中。
她只是凭着自己对封彧的了解,去选择一条他最可能走的路。
莽苍原的天气变化莫测,这一刻是晴天,兴许下一刻就是狂风大雪。她早已适应了这天气变幻,还有胸腔里一颗挂念夏珂筠的心,时时未能放下。
封彧的速度并不慢,途中也并没有为难夏珂筠。
夏珂筠一直安静地在封彧身边,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不置一词。
“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是怎么落在我手里的么?”封彧也不恼,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一般,“如果没有长烟,大夏早已改朝换代,我都难以想通,为何你父皇会将皇位传给你,而不是你的弟弟。”
“你以前不是很看不惯长烟,为何突然间又对她如此热忱?听说女皇陛下一心一意地想挖我南泽的墙角,也不知道赵大将军知道了会不会吃醋?”
“女皇陛下若是还在指望顾长烟回来救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封彧一个人滔滔不绝,“她不敢,因为顾长泽和她母亲还在新安都,她此行出来前便向我保证,绝不会再放了你。”
……
夏珂筠一直安静地听着,封彧就如同神算子一般知天知地知人心,可她,不知天地,只信顾长烟!
哪怕,她出来前真的向封彧保证,她不会再救她。
至少,她还能自救。
听他说了这许多,夏珂筠才露出一丝鄙夷,轻飘飘地说道:“平王不是请我喝茶么?怎么,不会想赖了,连一杯茶水都不舍得?”
封彧顿时一愣。他并没有说笑,只是夏珂筠,已不像三年前被抓时那么茫然和恐惧。
她太坦然,似乎只是被请去品一口香茗,而不是落入敌人之手,生死难保。
山间突然来了一阵大风,吹卷起地上的雪花如飞湍瀑流一般倒下,一片馄饨遮住了视野,前方的路途变成了未知。
“王爷,突降大雪,恐怕,暂时走不了。”
封彧便抬头眯着眼,看着这不合时宜的大雪。出来前气象官说过,这几日气候异常,常有大风伴着大雪。
“找个地方避一避。”
“大雪封山,现在找闭所,需要点时间。”侍卫回答。
眼看暴风雪将至,封彧束手无策,夏珂筠在一旁抱着胸悠闲地玩雪。她搓了一团雪,圆滚滚的像个团子,放在手上掂量,像个难得见到雪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封彧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拿地图!”
顾长烟原先给他的那张,随着王元兵败,也不知被丢到了何处。这张是新的,只是没有顾长烟的标注,那会连雪洞都标的清晰。
夏珂筠偷瞄了一眼地图,笑道:“我可比平王熟悉地形,这附近有安全的雪洞,要我带路吗?”
她说话时眉峰随着眼角跳动,狡黠又灵动。她又补上一句:“我不想被风吹得不知东西,莫不成,雪洞里还能藏下我的埋伏?”
封彧是个自信的人,莫说如今大雪难行,便是晴空万里,又怎惧一个女流?
“带路。”他说道。
夏珂筠二话不说前头带路,她倒是真没按坏心思,只是存留了一点对顾长烟的期待。
麒麟山口的雪洞,便是她和顾长烟相会的地方。
此处隐蔽,用来避风雪再好不过。
一行人在雪洞里等待暴风雪骤停,从金乌西坠等到东方既白,风雪渐弱时,茫茫的麒麟山雪地上,出现了顾长烟单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