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琅跟随沈连卿离去后,王鸭子便带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搜罗的各种稀奇药物以及沈连卿赏的一身豹子皮启程回京了。
申国此次得胜,实在是险而又险,战后要处理的事务甚多,即便王鸭子归京也没有引起多大水浪,高殷更没有要立刻接见他的意思,毕竟如今要让燕国尽快上供,且还要与蜀国的使君商议种种细节,高殷必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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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鸭子本就属于暗卫,在京中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于是带着一堆稀宝轻轻松松地先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宅子。
一直以来他奔波在外,身上的银子并不多,宅子也不算大,仅有两个老仆人伺候,但其实主要伺候的人,并不是他。
“宁儿。”王鸭子推开房门,轻轻唤了一声,室内并无回应。
他了然一笑,走进去,微微一侧头听了下声响,就腋下夹着的一张豹子皮扔了出去,正好裹住躲在阴影里的人,“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时候天冷用着最好,暖和着呢。”
“啊!”阴影里传来一声尖脆的叫声,又嫩的紧,听的人心里发痒,“这什么鬼东西!”
啪的一声。
又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王鸭子弯唇一笑向阴影走去,将被豹皮盖在下面的人抱出来,
道:“怎么,宁儿又想拿花瓶砸我?真是小傻瓜,明明每次都失败的。”
终于,被豹皮盖住的人将自己的脑袋解救出来,一头秀丽黑发,在阴影里,一双眼睛也晶亮清闪,眉眼秀致,是个年约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姑娘。
她一露头看到王鸭子立刻满面凶相,朝着王鸭子的脸吐了口口水,边大叫着:“你放开我!”
王鸭子毫不在意的模样,抱着少女往里走,语气像是故意带了几分嫌弃:“宁儿,你可真脏。”
“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叫宁儿!”
王鸭子自顾自地说:“哥哥走了这么久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了,就想你什么时候死在外面呢!”
王鸭子将少女抱到床上后,然后才擦了擦自己的脸,对于少女蛮横又愤恨的态度更是视若无睹,他笑着道:“宁儿,喜不喜欢哥哥给你的豹皮,这是端王亲手杀的呢。”
少女哼一声,十分不屑:“什么鬼端王,哪个认得。”
“宁儿不知道?端王可是京中少女的梦中人呢,宁儿若是见了他,说不定也会暗送芳心,”王鸭子十分怜爱的摸了摸少女柔顺的头发,“不过那时哥哥就要寂寞了。”
少女啪的一下打开王鸭子的手,皱着眉毛,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多少年了,别说端王了,皇上我都不知道如今是哪位,若是你说的端王能救我,别说送心了,要了我的命都行。”
王鸭子的眉梢不可抑制的动了动,表情依旧温和,“那宁儿要失望了,他不会回来了呢。”
少女的唇抿成一线,突然背过身去,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王鸭子看着少女的后背半响,低低叹了一声,“好吧。”
他起身离开,临出门时不忘将门关上,就在同时,少女将豹皮狠狠一甩,扔到地上,无声的发泄自己的愤怒,表示反抗与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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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鸭子离开房间后,唤来伺候的老妇人。
老妇人躬身对王鸭子道:“爷,您回来了。”
“嗯,”对其他人,王鸭子的态度就显得疏冷许多,一张脸微沉着,问道:“这些日子宁儿过得如何?”
“姑娘好多了,发病的时候少了许多,有时候还会拉着老奴聊聊,前几日还自己在房里哼曲儿,听调子倒是听不出哪儿的,不过轻快很呢。”老妇人心直口快,也不善察言观色,眼见王鸭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也看不出他的不愉,只是实心的尽善尽详地回答问话。
王鸭子微哼了声,看来他不在的时候,她的确开心的很。
听到这些,他的确不高兴,但这也是他当初挑选老妇人来伺候的原因,他又不是那些达官贵人,他要的是实话,而不是阿谀奉承。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王鸭子拿出一锭银子给老妇人,“省着点花,别都给你那败家儿子。”
老妇人嘿嘿笑了,接过银子感激道:“谢爷赏赐,灶上的饭好了,爷一会儿用饭吧。”
“不必了,我还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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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王鸭子便出门了,他武功甚高,翻墙越林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别说是进入一个防卫并不算严的府邸了。
他在一棵松树上的枝杈上蹲着,将掌心的石子飞出,打在屋子的窗帷上,夜间砰的一声特别明显,没多久,窗户就打开了。
见到里面的人王鸭子立刻跳了下来,惊到了房间的人,对方沉着厉喝:“什么人!”
“林侍郎,不对,应该叫林尚书,”王鸭子拱了拱手,轻声道:“是安平郡主差我过来的。”王鸭子一边晃了晃手上的玉钗,是林琅从小带着的。
没多久,房门开了。
王鸭子走了进去,林怀瑾神色沉着,观察着王鸭子手上的玉钗,但显然并不完全信任。
王鸭子倒是不在乎,将玉钗递出去,紧接着从怀里拿出一纸书信,“郡主殿下嘱咐一定要将信件送到府上,由于不能声张,实在是惊扰了林尚书。”
林怀瑾看着玉钗确定是林琅之物,神色稍缓,便请道:“壮士辛苦,请坐吧。”
“大人客气,稍后我便要走了。”
“我妹妹她如何了?”
“林尚书放心,郡主一切都好。其他的,郡主想说的大约都在信中写了。”
见到信件时,林怀瑾心中已有了猜测,果然,从端王之位换做他人时,他就应该明白了。
到底是自家妹妹的选择,他自然是祝福的,且端王能做到放弃一切,已能证明对林琅的爱意。
“感谢壮士,若以后有事,尽可来找林某。”
王鸭子要的就是这句话,“放心,在下绝不会和大人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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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王鸭子飞身出府,回到家时,见到家中的奴仆迎上来,有些战战兢兢的,“爷,姑娘有些不开心,您要不要去看看?”
王鸭子并不惊讶,每次回来,她总是要闹一场的,这次没当场发作,也够稀奇了。
他过去时还能听到屋中的老妇人低声劝着:“姑娘,别再砸了,好好的东西都可惜了。”
但没有任何回应。
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里面杂乱的瓷器碎片,还带着饭菜汤水,撒了一地。
听到门声,老妇人紧张的看过来,王鸭子挥挥手让她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终究是无能为力,只能微叹着躬身离开。
从他进去到少女身边,少女始终没有发出一语,因为她正兢兢业业地那碎裂的瓷片划他给她的豹子皮,瓷片太厚,划不开,却也能一点点的刺破,同时也在她的手心印出一道口子,血红的点点滴滴的落在豹皮上,像是在斑点的豹纹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王鸭子默默看着少女,等到她划累了,不得不停下喘息时才开口:“宁儿不乖,又摔东西。”
少女仰起头,清白秀丽的左脸颊上有两道血印,大约是手抹上去的,见到王鸭子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你不是说我摔多少你买多少么,这才两年就心疼了啊。”
王鸭子愣了愣,仔细回忆了下才想起来这是他两年前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刚把她抓来,她暴躁的很,真是一头爱咬人的小豹子,打不过他,只能不是摔东西就骂人,本来这两年脾气已经好不少了,这次又开始发作了。
“哥哥说的话,什么时候都作数的。”王鸭子露出温和的笑来,从怀里拿出伤药,抓住少女的手要为她上药。
少女奋力挣扎了几次却挣不脱,眼看着他一脸温柔的坐到她身边,模样很是心疼的样子。
她觉得恶心,下一刻手上的瓷片一转,就往他的脖颈上刺去,果然,立刻被他捏住,瓷片被拔出,手心也被迫翻上,白色的药粉落到伤口处,立刻血止,效果立现,却也疼的她五官都皱了起来。
“看你还胡闹了不,知道疼了吧。”王鸭子真像是个对妹妹百依百顺又无奈的好哥哥。
可是,他不是她的哥哥。
少女浑身的力道一泄,看着王鸭子生出几分心如死灰的感觉,可偏偏恨他恨得要死,开口问:“外面打仗了,你没去吗?”
“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贪生怕死,有这么好的功夫都不去保家卫国,胆小鬼!懦夫!”
对于她的控诉,王鸭子并不解释,只是淡淡一笑。
少女盯着他,恶狠狠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怎么就没死呢!”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这次突然发作,他这次出行太久,又战火连绵,她以为自己死在大战之中了,难怪那样高兴,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都唱起曲子了呢。
想到这些,王鸭子的眉头狠狠一抽,缓了缓,抬起头又是温和的笑,“伤口包好了,宁儿别再任性,伤了自己,心疼的可是哥哥。”
少女冷哼:“要是真心疼就好了。”
他捏了捏少女的脸颊,不去看她怨恨的目光,“晚了,快睡吧。”
王鸭子起身出门,看着他依旧如故的样子,少女愤怒的眼睛都红了,于是不管不顾的对他高喊:“你妹妹早死了,你也赶紧去死陪她啊!”
王鸭子身形一顿,下一刻竟站到少女床前,速度快的令人应接不暇,他的脸上不再是面具般的温和笑容,而是整个沉了下来,阴森恐怖到令小儿止啼。
“我说过,永远不要说这些。”王鸭子一只手按在少女的喉上,整个人压了下来。
少女的头被迫磕到床沿,眼角也逼出泪来,心底却有一种异常的宁静。
终于,终于,他不再是那副虚伪恶心的模样了,哪怕只有一会儿,哪怕他这样生气。
“你、你杀了我吧……这样活着,我宁愿死。”她的声音微弱,如同她的生命,只能在他不断寻找稀奇珍药的支撑下,苟延残喘。
她突然痉挛了一下,整个人呼吸不上来,说不出话,无助的发出呃呃声响。
她能感觉到他慌了,耳畔传来他的高声呼唤,遥远的像是在梦中,嘴里蔓延出苦涩的味道,除了这味道,还有一种久违的淡淡酸味,她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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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发病最危急的时候,尝到了这股味道,那时候,她听到诊病的老大夫说这种药已经存世不多,且价值连城。
老大夫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怜悯,又有一种稀疏平常的意味。
言下之意,便是她活不了多久,那时候,她才八岁。
从那时候,她这样发病还有三次,上一次没有药,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心中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结果却莫名的撑了过来,然后王鸭子就离开了大半年,这次再尝到这股味道,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心中酸涩复杂,她不知道该继续怨恨他,还是感谢他。
不想了,烦得很,闭上眼,又是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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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她梦到了她的爹娘。
其实这么些年,她都不太记得爹娘的模样了,剩下的印象只有爹爹很高大,络腮胡须,说话声音也很大,走路一震一震的,别人都叫他鲍长老。
至于她娘,她的印象多了许多,她娘漂亮,眉眼细细,说话轻柔,临睡前,总会给她小声唱曲谣哄她睡觉。
然后,她竟然梦到了从前的事,那天,很少白日回家的爹爹突然回来,手里牵着一个和她一般大的白净女孩儿,爹爹让她陪着女孩儿玩,她很高兴,拿出口袋想一起玩,那女孩儿一脸怯怯,很是害怕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说,她用了很大的功夫才让她开口跟自己说话。
——我要找我哥哥。
——你哥哥?谁呀?
——王涯。
——不认识,那你叫什么呀?
——王羽宁。
——哦,我叫……
她还没说自己的名字,外面就有人闯进来了,很多人,很多她不认识的男人,她惊吓的呆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身边的王羽宁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直到她的爹爹赶来,一身的血。
他只来得及将她塞到床下,用她从未听过的轻弱语气道:“别出声。”
然后爹爹走了,外面有刀剑相触的激烈声响,她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想去找爹爹和娘亲,可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躲在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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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门被推开,有几个人进来,“王堂主,令妹的事,你请节哀,印长老成为阁主后会为令妹主持公道的。”
“我记得,鲍长老有个女儿。”
“这……的确,不过一直并没发现,有可能是之前趁乱跑了。”
“呵呵,是么。”
说话声突然停顿,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快的都有些发疼了,紧接着,眼前一亮,光从外面投了进来。
一抬头,是一张年轻秀正的脸,少年露出一个微微血腥的笑,双唇开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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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她就被他喊作宁儿,被他一直关着。
不是没有逃跑过,只是每一次都会被王涯抓回来,没有惩罚,却让她更恨,摔打东西没用,咬他气他更无关痛痒,最后,她长大了些,见了红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第一次哭着抓着他的手,他也懵了,一晚上抱着她哄她,她说她不叫宁儿,然后,他喊了她真正的名字。
第二天,他找来上了年纪的嬷嬷教她事情,然后鬼使神差的,没多久,她色-诱他。
她不想死,更不想一直这么关着,另辟蹊径未必不是一种办法。
可是第一次,他露出一种从没见过的神情,他摸了她的脸,在她的耳边嬉笑道:色_诱男人,要有料啊。
她羞红的耳朵都红了,狠狠咬了他一口,将他赶出门。
后来呢。
之后的事她不太记得了,但从那以后,他总是对她摆出温和又虚伪的笑容,唤她,宁儿。
再也没喊过她的名字。
她恨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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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侧头一看,还是她的房间,地上的碎片和脏污都消失不见,外面天色大亮,已是过夜了。
门被推开,在她紧张的注视下,进来的,是老妇人。
一瞬间,她有点失望,但很快这情绪被她故意盖了过去。
老妇人将药端来,轻声劝着:“姑娘,来喝药吧。”
她没接药,问了句:“他呢?”
老妇人小心的端着汤碗回道:“爷进宫了。”
见她沉默,老妇人开口继续劝着:“姑娘,得喝药啊,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得喝啊,老奴喂你吧。”
“不用了,”她也不想为难别人,把手一伸,“给我吧。”
老妇人有点犹豫,真怕她把汤药又像昨天一样砸了,最后还是给了,见她真的喝了,这才放心,擦擦她的嘴角,又盖好被子,不禁习惯性的开口絮叨:“这样多好,姑娘别老发脾气,年纪轻轻的,多怒伤脾,对身子也不好,还要喝药,这药可比金子都贵呢。昨天晚上发病,可是把爷吓坏了,一夜没睡,大早上又进宫了,希望爷别出什么差错,皇帝老爷可是会降罪的。”
即使身居内院,从其他人的嘴里,她也能知道当今圣上的脾气很糟,身边做事的人都要提紧了心。
第一次,她没有在心中暗骂王鸭子犯错被皇帝惩罚杀死。
可能是因为久违的尝到了那珍贵稀药的味道,让她无法避免的心软了一下。
其实她知道的,如果不是为她,王鸭子也不必来京城,又从堂主变成为那些显赫贵族做肮脏事的刺客。
可分明,是他将自己困起来的。
真是理不清了,药劲儿上来,困意再复,她闭上眼,这次,她不希望再做什么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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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王鸭子跪在殿下,殿上之人许久不发一语,大战之后,高殷的脾气越加琢磨难定,虽说他并没有随意斩杀大臣奴仆,但因为在战场上杀敌太多,周身杀气过重,令人对视都胆战心寒。
论起杀人,王鸭子也杀过不少,但他能感觉到,如今的高殷身上多了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你说他们一起走了?”
王鸭子深深低头,“是。”
“呵,”高殷哼笑,“难怪沈连卿死活不回京,原来早想好了。”他声音淡淡,但王鸭子敏感的从中查出一点羡慕的意味。
羡慕?
他感到诧异,当今圣上,坐拥江山,又大胜敌国,定会名垂千古,怎么会羡慕一介闲人沈连卿?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高殷问他:“想要什么赏?”
“不敢,只请陛下赐予草民一些冰莲子。”
“和以往一样啊,”从前,高殷是从不会过问这些的,只是如今突然生了几分好奇心,“你每次都要这药是为什么?”
王鸭子顿了顿,“家人重病,唯有此药方能得一时舒缓。”
王鸭子始终没有抬过头,可他清晰地感觉得到高殷的视线有形的落在他的身上。
半响,他低声开口:“罢了,退下吧。”
王鸭子叩首,躬身退出,出门时,他听到轻轻地叮声,好像……是铃铛声,一种很轻灵的铃铛发出的声音。
门外,是白面无须的王无常,他身边的小太监手上捧着祥鹿木盒,里面是他的赏赐。
他弯腰接过,跟着小太监走出宫,一路上,也打听到了一些事。
自从皇上从战场回宫,就再没笑过,天天阴着脸,睡得越来越少,要是国师在就好了。
他奇怪,国师去哪了?
小太监像是一个守着金山又忍不住想告诉别人的小老鼠,神秘兮兮的跟王鸭子说,宫里还封锁消息呢,不过王大人是熟人也不怕了,您不知道,国师大人失踪了呢,都有些日子了,连国师的徒弟都不见了,更奇怪的是,皇上都没派人去找,您说稀奇不,那可是国师大人啊,找不到了,奉天监可怎么办啊。
王鸭子低垂眼眸,思量片刻,并没有开口。
出宫临别前,王鸭子小声道:“公公,这话,以后别对外说了,有些事不该咱们知道,不小心知道了的话,烂到肚子里最好。”
小太监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呐呐点头,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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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鸭子带着一盒子冰莲子回家,屋内静静,空中泛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要入宫,身上自然没有武器,停顿了下,他将木盒放在一旁,状似无意的慢慢走近屋内,是朝着少女的屋子方向。
然后,猝不及防的,疾风朝后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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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是被惨叫声惊醒的,和之前的梦一样,外面又传来刀剑相触的激烈声响,同时还有男人的喊叫,“上啊,他就一个人,怕什么!”
伴随着铁器相击的声音,她惊坐起身,心脏开始砰跳,快的有些疼,这些感触激起了从前的记忆。
她突然惶恐,着急下床,可一动,内脏犹如牵连般的痛,好在,外面的刀剑声一直没停。
这对她而言也许是坏消息,因为这代表着王涯没有死。
事实上,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他,她早死了。
对于他而言,这是一场交易,他让她活着,但是要以他妹妹的身份活着。
可她不这么想,这样屈辱的活在另一个身份之下,她宁愿死了。
她不要再像从前一样,只能呆在床下,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待被俘,任由别人左右她的生命,这一次,起码,她要知道真相。
拖着疼痛的身子,她打开门,门前,是老妇人的冰凉尸身,她呆立了许久才迈出门,将帕子盖在老妇人的脸上,心中唏嘘片刻,她知道老妇人一直为好赌的儿子还债,以后,起码不会辛苦了。
她起身,慢慢向刀剑声音的方向走,当走到后院,耳边清晰的听到*被利剑贯穿的声音。
她看到有人用剑穿透了王鸭子的身体,然后他倒了下来,同时站在他对面的三人也发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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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临死亡的前一刻,她的脑中是空白的,或者说,她不想去想什么,因为她只能看到王鸭子倒下去的身体,还有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那把正在滴血的剑悬在他的喉咙上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看到,那把剑穿透他脖颈的样子。
所以索性,就什么也不想了吧。
可是,那三个人没杀她,有一个人指着她的脸说她的样子和谁很像,一定是鲍长老的遗孤之类。
他们很激动,但也没有放下剑,过了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说,他们是来救她的,来带她回家。
盼了很多年,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会流泪,会欣喜若狂,可是并没有。
她看着他们,问:“跟你们走,我能见到我爹娘吗?”
那场长剑的男人愣了下,很快回:“当然。”
“那我跟你们走。”
显然,她的顺从让他们松了口气。
“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没等他们答应,她走上前,王鸭子倒在地上,身下一片红泊,不经意的,她想到之前自己见红的时候,周身伴着血腥气,还有逐渐冰冷的四肢,那时候抱着自己的人,是他。
她表情带着高兴和大仇得报的快意,咬着牙道:“你终于要死了!”
王鸭子嘴角翘起,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竟然是飞扬的,“是啊,你自由了呢,阿衫。”
以后天高海阔,山林平谷,都随意遨游了。
少女身形一震。
原来,他记得她的名字。
随即她收敛神情,重重的哼了声,“那是自然,我要回家了,以后我想怎样就怎样,你就孤零零的死在这里吧!”
她从怀里拿出一小块豹皮,扔到王鸭子身上,“这东西我还给你,别以为给我带点东西我就感恩戴德了,谁稀罕这破玩意儿!”
王鸭子默默露出悲哀之色。
她扭过脸当看不着,转过身,对三人道:“我们走吧。”
拿剑的人显然想再补一刀,她却说:“流了这么多血活不成的,再说了,他什么亲人都没有,自己孤独而死才是最大的折磨,我还要赶紧回家见我爹娘,走不走啊。”
三人没想到这年轻的姑娘心肠如此毒,再看王鸭子脸如金纸,气息奄奄,又因为心中有鬼,便赶紧带着少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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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宅院奇静,冷风四蹿,王鸭子意识模糊,好像感觉自己的胳膊被踹了下,隔了一会儿,自己被一点点的挪动,温热的苦水入口,有了一点点气力,张开眼,见到少女年轻稚嫩的侧脸,上面有点点猩红,是被喷的血点。
只是还来不及开口,意识又下陷。
再醒来,是在他的房间内,巡视四周无人,他从床下拿出自己的剑,忍住腰腹伤痛,安静无声的躲在门口,没多久,脚步声传来,一人进入,他站到对方身后擒住他,将剑横在他的脖颈上,低声喝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僵住了,这时候王鸭子才发觉对方实在是矮,还有起伏的胸线,熟悉的药味。
他恍惚了下,不敢置信。
“王八蛋!”对方声音清脆,熟悉般的吼骂,“真是白眼狼,我救了你,你还要杀我,来啊,戳我脖子吧!”
她声音愤愤,一回头,白净的脸,秀致的眼,就是凶得很,像是一只小豹子,下一刻要扑上来,咬你一口!
王鸭子愣了,失口道:“阿衫?”
“哼,你怎么不叫我宁儿呢,不然我就能痛快的把你宰了。”少女阿衫冷哼一声,有点失望的说。
“你、怎么……”
阿衫看到他的腰腹伤口渗血,赶紧让他回床上躺着,“你躺回去,别把我包扎半天的伤口又弄裂了,不然我跟你急!”
王鸭子懵懂,任由她将自己扶到床上,又禁不住问,“你不是要回家么。”
回家?
阿衫眼底透出几分嘲讽,“我爹娘几年前在那次争斗中就死了,我哪来的家,这些还是你告诉我的。”
王鸭子眼睛睁了睁,露出惊讶之色。
阿衫坐到他身边,沉默了下才开口道:“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你只准问一个问题。”
王鸭子翕动双唇,半响问了句:“你为什么回来?”
阿衫看着王鸭子突然恍惚了一下,为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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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真的没想回来的,本来只趁着扔豹皮的时候将那见血立止的伤药给他,想着起码不要他死就好了,然后就跟着那三人走了,她知道,只有自己跟他们走,王鸭子才能有一线生机。
由于天色已黑,他们只能将她先带到客栈,怕她跑了,还在门口留了一人看着,大约是无聊,到了深夜,那人又找来一人说话,无意间,让她听到一句话。
其中一人道:“找到了鲍长老的遗孤,印长老这次一定能够得到鲍家的支持,阁主之位指日可待。”
她脑袋嗡地一声,感到身上发凉。
印长老。
她记得这个称呼,小时候那次内乱,她躲在床下,听到有个人对王鸭子提过。
一张大网的几个点,突然被千丝万缕的线连起,她拿出随身带着的迷香,那是她以前从药书上看的,又用王鸭子给她的药材配置而成,本来是想用在王鸭子身上逃跑的,可是一直寻不到好时机,怕跑了又被抓回来功亏一篑,结果,用在了这些人身上。
她将三人迷晕后绑了起来,弄醒他们开始一一逼问,三人醒后最初茫然,然后假惺惺的请求她松绑,在得到她的拒绝后暴怒威胁,他们都以为她是个小丫头,但没想到她真的敢杀人,在杀了第一个人后,剩下的事就好解决多了。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的父母是为何而死。
第二个人开始胡编乱造诓骗她,如若不是之前从王鸭子口中知道一些内情,她可能还会被骗了过去,她不听辩解,一剑刺过去,满脸的血。
不必她开口,第三个人主动说了。
他们都隶属于兴玄阁,前任阁主猝死,未能留下继任者,于是阁主位置悬空,长老执事,其中印长老欲取得阁主之位,为了铲除异己,哄骗她的父亲鲍长老带走了当时兴武部堂主王涯唯一的亲人,他的胞妹,以此要挟,万没想到,在内斗中,王涯胞妹意外身死,而她的父亲也成了印长老的替罪羊,与其夫人一同被印长老杀死。
之后,她被王涯秘密带走,不久后失踪。
她的爹爹死去,其弟上位,但一直对长兄的死怀有质疑,也不肯支持印长老,这一次他们探寻到王鸭子踪迹,就是想将她带回去,得到支持鲍家的支持好登上阁主之位。
这是一场始于阴谋的内斗,死的却都是无辜之人。
在知道真相后,阿衫也穿透了第三个人的脖子,她不会傻到以为这个人是清白的,能知道如此详细的内情,必然也是参与过那场内斗,说不定,是他杀了王鸭子妹妹,或者,也杀了她的父母。
她出了客栈,记着出来的路找回了屋子,当时王鸭子还躺在后院,冰凉的夜里,身体也冻僵了,她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好在王鸭子还记得将药撒到伤口上,仔细摸摸胸口,感觉到他还有口气。
于是她拖着他回屋,扒衣上药,包扎伤口。
*******
王鸭子听完,盯着她,“我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你父母的事。”
阿衫撇嘴,“你不知道你会说梦话吧。”
这次,王鸭子是真的呆了,“梦话?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她初次落红时,她哭着哭着睡着了,下半夜时她突然被冻醒了,却发现他一直抱着她,那时候他喃喃低语地说梦话,于是她小声问了他几句话,他竟然简短的回答了,然后……便知道了一些事。
他妹妹的死,他父母的死,其中的蹊跷,对她的犹豫。
也是从那时候心中开始有了摇摆,如今更是知道,王鸭子不是她的仇人,甚至他妹妹的死是因为自己爹爹。
这些年来,虽然他关着她,但其实,他对他很好,衣食住行,四处寻药,任打任骂,明明,她是害死他妹妹仇人的孩子。
于是在知道真相后伴随而来的是无措。
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不能恨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于是只能按照从前,凶巴巴的回:“问这么多干嘛,我告诉你,你救了你,如今你就是我的俘虏,现在我命令你,闭嘴,吃药!”
将药丸塞到他嘴里,她欲离开,却被他抓住手腕,王鸭子对她道:“阿衫,京城不能待了,你去安平郡主府找林怀瑾大人,报我的名讳,那位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一定会帮我们的。”
阿衫切一声,“要我帮你行啊,求我。”
王鸭子笑了,眉眼弯弯,“阿衫,求你了。”尾音拖长,带着点点缠绵。
阿衫打了个寒战,嫌弃道:“一点没有男人样子,这么容易求人。”
“求你,不丢人。”
她心跳了跳,有点口干舌燥,拉住她手腕的手温度灼热,热烫的很。
她赶紧甩开他的手,“老实在家等着!”
临行前,阿衫回头看了眼王鸭子,想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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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两人在林怀瑾的安排下出京,阿衫一身男装,精神得很,坐在前面驾车,看到路上什么都觉得新鲜,但由于是新手,并不会什么驾车技巧,马儿不听话,走走停停,气的她直吼。
王鸭子躺在车厢里,听着她的声音,第一次,心底泛起了暖,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行走世间。
他闭上眼,低喃了声,阿衫。
不要后悔,他不会放手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