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给我出个气?天哪,他该感谢人家对自己的信任,还是敢瞠目结舌于对方的简单粗暴?
“不不不,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潘家势大,别看现在潘老太爷重病在床,可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产还在,管事还在,人脉还在,贸然与其冲突绝不明智,公子请三思!”徐秀才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生怕被路人听见了去,声音压得非常低,“尤其是广府商帮俨然一体,公子若要想在濠镜和佛郎机人交易,切不可得罪潘家,否则很容易被广府商帮视之为公敌,而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点,却不适用于潮州商帮,这两大商帮是联合排外的!”
“徐生,你刚刚不是问我到底姓氏名讳如何,来历如何吗?你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想要到濠镜发财的商家子弟。至于为何聘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不会就这么几个人去潘家。要去,当然要有足够的声势,就我们这么点人去,未免动静太小了,如此怎么能顺便给你出口气?”
什么意思?
徐秀才只觉得越发糊涂了,可别说他的处境本来就已经足够糟糕了,就说之前潘二老爷那番言语,就足以让他打消一切侥幸。因此,他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直到重新默默跟上时,他方才觉得一旁仿佛有人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陈炳昌这个十六七的小秀才。
“徐前辈您真是个好人。”陈炳昌笑着咧了咧嘴,随即低声说道,“放心跟着汪大哥,有你瞠目结舌的时候。”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徐秀才千思万想都想不明白,然而,眼看潘家巷口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厢赫然有不少车马在等候,一瞧见他们就立时骚动了起来。不多时,马车中钻出来几个衣衫华丽的人物,而这些人竟是急匆匆下车,就这么步行迎上前来。
光是第一眼他认出的人物,便有言大老爷和赵老爷,至于其他几个也是分外眼熟,分明便是广府商帮中那些有名人物!
自从汪孚林上次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潘老太爷,言大老爷和赵老爷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巡按御史好像对潘家不大满意。
这也不奇怪,潘家之前因为潘老太爷的重病在床,自己年纪也还不到五十的续弦孟老太太为了儿子潘二老爷,立刻开始抢班夺权,一批一批地清洗从前丈夫任用的那些老人,换上自己信得过的新人,就连在濠镜的那家商行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乱中。所以汪孚林召集人到香山的时候,潘家根本就没人响应,后来其他广府商帮补救的时候,潘家也没来得及顾上。
既如此,不管汪孚林想到潘家探病是什么意思,广府商帮的众人都不会推辞同行。毕竟,既然是当面相处,总能够打探明白汪孚林到底是什么态度。而且,尽管潘老太爷当年一言堂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广府商帮死死压制潮州商帮,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强势的首领。至于潮州商帮和潘老太爷没有交情而有过节,那就更乐得看笑话了。
因为广府商帮的众多家族中,出身广州城的不过是一部分,所以眼下如言大老爷和赵老爷依旧代表各自的家族,而冯三爷却被从本家匆匆赶来的叔父冯四老爷取代,再加上其余几位汪孚林见过的,又或者没见过的,如此豪华阵容,自然而然便让徐秀才这个曾经见多识广的倒吸一口凉气。
和徽州左儒右贾颇为相似的是,因为广州也是商业贸易最发达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家族都是儒贾不分家,他一个秀才去给人当通事根本就不叫事。如果他能够有此发家,进入富商的行列,反而会让原本的宗族引以为豪!当然,他还没走到那一步,就因为在潘家内斗之中站队错误而栽了。
正因为如此,见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来行礼不迭,而那个他相处了好几天,到现在还不知道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的年轻人含笑点头便算是答礼了,他突然有一种人生荒谬的感觉。一直到亦步亦趋来到了潘府大门口,眼见得门房上头好一阵慌乱,好半晌方才有管事步履匆匆迎了出来,他方才生出了某种真实的感觉——自己竟然真的到潘家来了!
“各位老爷,我家老太爷重病已久,请问各位今天来是……”
“谁不知道潘老太爷病了好些天了,今天大家联袂过来,当然只为了一件事,探病!”
那潘家的管事当然不是没见识的,光是其中他认得的人,就足有四五个,再加上服色相似,显然也是差不多人物的,还有三四个,这么多人一块来探病?说是逼宫还差不多!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力求保持镇定,这才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好意,我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心领了。只不过,老太爷病了那么多天,身体虚弱,只怕是没法见各位,而且这么多人进去探病,更不适合老太爷静养,所以……”
“所以你一个下人,就打算把大伙拒之门外?”说话的是一个汪孚林记忆不大深的中年胖子,但这胖子此时声音洪亮,和之前跟着别人一块见他时那非常和缓恭敬的声音大相径庭,“瞎了你的狗眼,今天可不是单单咱们来,还有巡按御史汪爷!”
这一次,徐秀才终于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目光直直地朝着那个之前自己一直摸不透的年轻人看去,心里豁然开朗。
怪不得人家敢派人去招抚海盗;怪不得人家敢在那渔村直接劫人,而不怕渔村中人告到官府;怪不得人家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上潘二老爷时丝毫不把其放在眼里,对方有那样的底气!如果潘老太爷还好好的时候,也许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还会给几分薄面,可现在潘老太爷重病不起,家里正一片争权夺利的风气,若是再遇到强大的外力,只怕潘家的天就真的塌了!
当看到汪孚林也向自己微微颔首时,徐秀才的心里一下子涌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他竟然撞上了这么一位主儿,人家不用他开口恳求,就主动帮他洗刷污名,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既然看清楚了形势,接下来当那管事再不敢阻拦,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满脸苦色陪众人入内的时候,徐秀才只觉得心情竟是这些年来少有的轻松。哪怕当进入厅堂,今天第二次看到潘二老爷出现在面前时,他也再没露出半点忐忑之色,反而有些可怜地看着对方。
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好好沐浴更衣缓过神来,思量一下怎么对付徐秀才,还有人背后那个出口张狂的小子,潘二老爷就被母亲叫人送来的消息吓了一跳,立时三刻匆匆赶到了厅堂,可才一进门,他就认出了之前才刚在十八甫见过的汪孚林和徐秀才,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总算他还没有蠢到家,见汪孚林既然和那一拨他都得忌惮三分的广府豪商厮混在一起,就算他再想把两人大卸八块,想想人家可能是哪家豪商代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暂且压下心头恨意,反而还硬挤出了一丝笑容。
“各位好意,我代家父谢过了。只不过,家父真的是正在静养,不宜会客,家母和我一直都在日夜侍疾。等到他来日痊愈,我一定登门致谢各位关心。”
“日夜侍疾?那容我问一句,你之前是从哪里回来的?”
潘二老爷没想到自己都这样放软身段了,汪孚林竟然还敢这样捅破窗户纸,他那一张脸登时挂满了寒霜。想到这是在自己家,他登时胆气大壮,当下怒声质问道:“尊驾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不是登门探病,而是登门来找茬的不成?若是如此,我潘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什么意思?之前在十八甫那个挂着芳菲院招牌的院子门前,大中午的,我亲眼看见潘二老爷一身酒气带着随从从里头出来,好像是一宿未归,不是吗?”
见汪孚林此话一出,四周围其他人有的面露鄙夷,有的轻蔑冷笑,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则是眉头紧皱,总而言之,竟好像全都相信了这话,潘二老爷从小被父母宠溺惯了,哪里受得了这口恶气,竟是怒喝一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来找茬的家伙赶出去,我潘家不欢迎这样的人!”
就当呼啦啦好几个潘家家丁一拥而入的时候,潘二老爷却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喝:“孽障,你给我住口!”
转头瞧见厅堂正中央的屏风后头,两个绮年玉貌的丫头搀扶着一个不到五十的中年妇人出来,分明是母亲,潘二老爷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刚刚快步迎上前去,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脸上却被甩了重重一个巴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被母亲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给架了起来,竟是带着他脚不着地跟在了母亲后头来到众人面前。这下子,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翻腾不已,一下子意识到刚刚自己出言不逊的对象非同小可。
“小儿无知,不知道是巡按御史汪爷亲自驾临,竟然出言不逊冒犯了汪爷,还请万万恕罪,民妇替他赔礼了。”
见那位已经被人称之为孟老太太的中年妇人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汪孚林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开一步,完全没有受礼的意思。等到对方面色僵硬地起身,他方才淡淡地说:“在今天之前,本宪和令郎素昧平生,但今天早些时候在十八甫芳菲院门前见过的那一面,却是围观者众。要说忤逆不孝的罪过,论理是民不举官不究,本宪也懒得管。不过是父亲重病,身为人子却花天酒地而已。本宪之所以请了这么多人汇聚于此探病,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有人给察院送了一份状子。”
莫非是有人趁着潘家多事之秋,趁机告了潘家一状?
今天应邀而来的商人们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正思量汪孚林究竟是不是杀鸡儆猴,汪孚林就不慌不忙揭示了答案。
“有潘家老掌柜告发,潘家有人趁着老主人重病之际,在他的汤药里头动手脚!”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登时引发了厅堂中一片哗然,各家商人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同时议论纷纷,而孟老太太那张保养极好,竟是少有皱纹的脸上,则是刹那之间惊悸尽显,但紧跟着便矢口否认道:“这是污蔑!定然是那几个因为贪污无能而被裁撤的鼠辈胡言乱语,坏我潘家名声!”
“也许是这样,但也许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本宪没有贸贸然将此状纸转给南海县,又或者是广州府,而是今天带来了诸多见证人,打算亲自探一探潘家老主人的病。这其中,言家和赵家还带来了他们两家用惯的大夫,老太太可敢引路?”
孟老太太紧紧攥着手里一串从来都爱不释手的佛珠,脚下却如同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倒是被人左右挟持住的潘二老爷心头不忿,大声说道:“娘,这有什么,就让他们去看好了!老头子病得七死八活,这是谁都知道的,哪有人害了他!”
他这一嘴老头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叫出来,自有人暗地感慨草包,徐秀才也不禁冷笑这家伙不过就是投胎的时候命好,否则就凭这脑子早就被人玩死了。然而,孟老太太却半点没有让路的意思,而是死命摇头道:“老太爷身体不适合见外人,还请汪爷见谅!”
“莫非老太太是心虚?”这一次,出口问话的却是言大老爷。他年轻的时候多得潘老太爷提携,眼见汪孚林分明是为弄清楚潘老太爷病情而来,而不是兴师问罪,他那仅存的一丝兔死狐悲之心完全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盘根究底的心思。毕竟,想当初潘老太爷续弦的时候,他还来喝过那一杯喜酒!
就在孟老太太仍是抵死不开口,也不让步的时候,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却是一个丫头拼尽全力突破前头一个仆妇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各位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太爷!就因为老太爷重病之下,想要见一见早就被赶出去的大老爷,老太太就让人给老太爷灌了哑药!若不是老太太担心家里大乱,需要时间在各家店铺里重新安插她的人,老太爷早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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