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良见汪道昆和汪孚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着实有些纳罕。
在军中,上下尊卑等级森严,令行禁止,违令者的下场便是军法处置,毫不容情。而汪道昆和汪孚林既然是伯侄,尊卑有别,和军中上下也应该差不多,怎么汪孚林对汪道昆的话竟是有些抗拒?更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汪道昆轻轻叹了一口气。
“双木,我也知道近来事多,你小小年纪便肩扛重担,着实辛苦了。我此次要远行郧阳上任,你两位叔父都要跟着走,松明山汪氏的担子又要你扛,如今这件事还要你经手,确实有些为难你了。”
汪道昆不吝在戚良的面前流露出对汪孚林的重视,因为他深知这些军中将兵的心理。也许他们会看在戚继光的份上,对当年在福建担任巡抚,与戚继光平起平坐的他保持一定的尊重礼敬,可对他引介的人就未必如此了。他不在,这么一帮人留在徽州府,要是不能管束好,那绝对是大麻烦!
毕竟,戚家军这么些人从军中退出来,当然不止是为了安居乐业,这一点戚继光给他的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冲着在福建时的多年交情,他即便马上就要离开徽州府,也不得不帮上一把。
听到汪道昆在别人面前这样捧他,以长辈的身份给小辈面子,汪孚林自然稍微收起几分抗拒,却还是没有开口。可接下来,他就只听汪道昆话锋一转,竟是对戚良介绍起了他过往那些丰功伟绩。文人的春秋趣÷阁法本来就是一绝,更何况汪道昆这样的名士,口述之间,就仿佛让人身临其境一般,比白话小说还要富有传奇色彩。于是,汪孚林就只见戚良听着听着,那目光渐渐就完全钉在了他的身上,审视少了,好奇多了,最终竟还善意地对他笑了笑。
“戚百户诸位留居歙县一事,侄儿会禀报一声叶县尊,回头再帮忙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房子。”汪孚林终于开了尊口,索性也就直视着戚良问道,“至于置产,说实话,我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可以称得上贫瘠,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行商在外。如果戚百户等诸位要买地,这是很容易的事,可要说其他生财之道,恕我直言,徽州府六县,所有稍微赚钱一点的产业,全都有豪商把持,除非打出戚大帅的旗号。”
“只不过是我们自己想找一条路子安置自己和家人,哪里敢打戚大帅的旗号?”戚良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认认真真地说,“若是真的要赚大钱,我就托汪部院的路子,想办法在两淮盐业里头插一脚了。我们只是想稳妥地过日子,并不指望大富大贵。我们大伙凑在一起的钱,应该够买几百亩地,剩下还有一些银子,打算做点小本买卖。汪小相公如能援手一二,我等感激不尽。”
只是买几百亩地,做点小本买卖?这么听起来,似乎和戚继光留后路没什么关系?不行,还得继续问问。
见戚良对自己很客气,汪孚林也就少不得更加客气地说道:“外地人在徽州府买地,那么就要涉及到一个赋役问题,毕竟契书要到户房盖章,为了保证下一年的赋役,这原本的赋役就要转移到田主身上。这几年夏税秋粮积欠太多,说不定要请各位附籍。而一旦附籍,朝廷赋役就必须承担,田亩多又要被归为上等户,里长之类的差事要干,其他杂泛差役也不免。”
戚良在投到戚继光麾下之前,也当过农民,但从军十几年,关于赋役的这一茬规矩都几乎要忘记了。他脸色一变,偷瞥了闲适自如的汪道昆一眼,态度顿时更软和了一些:“这样的话,我们落户在歙县城里,不买地。”
“那就好,如此一来,除了戚百户之外的其他人,也就不用附籍了。”汪孚林点了点头,却又连珠炮似的问道,“各位打仗必定是骁勇善战,可各位是否有经商的经验?如果只是凑本钱,交给专业的掌柜去经营,然后聘请伙计来做事,那各位自己是什么打算?是整天侍花弄草,是茶馆酒肆消磨时间,还是弄半亩菜园子浇灌浇灌,又或者是就这样打打雀儿牌,任事不管,颐养天年?”
刚刚汪道昆虽说把这小小年纪的侄儿描绘成智勇双全,可戚良总有些不太相信,可这会儿见汪孚林口若悬河,问出来的话又全都是在点子上,他终于相信了。可问到将来的生活,戚良不禁有些犹疑。
戚继光托付的那桩任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出于对主帅的信服,他根本不敢多问。他出发时,汪道昆起复的事情尚未过明路,所以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一到徽州府,汪道昆就要走了。而且不但汪道昆不在,汪家兄弟全都要随同上任,他们在徽州府只靠眼前这小秀才,能行吗?
而且经营的事,他们肯定是一窍不通的,若是别人糊弄他们怎么办?他们自己的钱赔了就赔了,可万一主帅那趣÷阁钱飞了,他怎么交待?
“汪小相公……”戚良迟疑了一下,这才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们从前是泥腿子,如今也只知道打仗,这些事情都不明白,还要请你多多指点。”
汪孚林顿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前天找到了逃家的程乃轩后,心里就有些盘算,这样天上掉了十几个戚家军在他面前,正好可以筹划起来。再说,接下来还有夏税之后的烂摊子,也需要人手帮忙。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帮这些人落户,达成他们安居乐业的首要目标。
接下来,汪道昆就只见汪孚林和戚良一问一答,后者在前者的引导下,谨慎地答应了一系列条件。虽说只是口头的,可他这个听众也不禁暗自点头。等戚良站起身告辞,说是要出去对部属先分说此事,他就点了点头。可人一走,他还没开口说话,却只见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
“伯父即将前去郧阳,两位叔父也要跟着去,随行还有松明山汪氏好几位秀才相公,就剩下我一个光杆了。这时候戚大帅突然派了这些人来,而且要在歙县安家立业,还请伯父能够给我一句准话,戚大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算戚继光是抗倭英雄,值得敬佩,可事情摊到自己身上,他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汪孚林,汪道昆顿时有些头大。事关好友的清誉,他当然不愿意随便对人说,包括嫡亲弟弟。事实上,要不是汪孚林差点以为人家是锦衣卫,这些戚家军一定会等到黄昏之后贺客都散了,才过来见他。可汪孚林毕竟是心存好意方才如此警惕,他怎好责备?犹豫良久,想到这个族侄在遭遇一场大难之后,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这次他离开松明山,也需要汪孚林坐镇台前,他最终从袖子里拿出戚继光的亲趣÷阁信。
“你自己看吧。”
汪孚林委实不客气地接了信过来,展开一看,先是赞赏了一下戚继光那一趣÷阁字,可等到匆匆扫完,他险些就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如果是戚继光生怕朝廷斗争太狠,给自己留后路,他可以理解;如果戚继光是给战场拼杀的下属将兵谋点福利,他也可以理解;但问题在于,这位在南北全都赫赫有名的大名将,千里迢迢来这么一招,竟然是为了……藏私房钱,而且只不过区区两千两银子!戚继光的请求是,帮忙藏好这趣÷阁私房钱,当然,如果能把私房钱再如同滚雪球一样滚大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戚继光你究竟有多怕老婆啊!
看到汪孚林那张错愕犹如见了鬼似的脸,汪道昆自己也有些尴尬。虽说他和戚继光交情甚笃,这种私事见诸纸面也并不鲜见,可直接暴露在年纪足可当戚继光儿子的汪孚林面前,毫无疑问,戚继光这个军中大帅是很丢脸的。如果不是戚继光在蓟门,汪孚林在歙县松明山,如无意外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载都未必能碰上,他还会替友人瞒着。他不想继续谈及戚继光的家庭问题,赶紧岔开了话题。
“双木,戚良等人虽有些军旅习气,但只要你真心对他们,却也容易结交。戚总镇在南在北都是威名远播,他如果记你人情,日后总有好处。对了,安置他们这十几个人的地方,我有个打算,要和你商量商量。”
戚良刚刚放低了态度,汪孚林也通过套问,大致摸清了这是个有心眼的老实人,打交道小心点就行,而且这一趣÷阁用来置产的钱,也就是三千两,距离堂堂蓟镇总兵戚继光的身家还差得远,他这心理负担原本已经减轻了些。可刚刚看了信后,得知那其中有两千竟然是戚继光瞒着妻子王氏藏的私房钱,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所以,汪道昆说话的时候,他仍旧有些神游天外,直到这位新鲜出炉的郧阳巡抚用了商量两个字,他才回过神来。
“你家中祖宅我早就赎了回来,只一直没有对你爹挑明。如今你们一家人暂住县后街,进出便宜,这老宅的房契我还了给你,你出面借给这些昔日戚家军,让他们承你一个人情,如何?”
“……”
汪孚林简直想为那位孤身在外奋力经商打算还债的老爹掬一把同情之泪。你欠了债后觉得没脸见人,于是一走了之,家中担子全都丢给一堆老弱妇孺,不和人家债主来往,可债主反而“高风亮节”,不催债不说,眼下连你卖出去的祖宅都给还了回来!可他到底不能厚脸皮直接收下来,当下和汪道昆打了好一阵子太极,最终方才收了房契——汪道昆虽没明说,暗示却很明显了,这算作是他一下子揽了两个烂摊子的“酬劳”。
天上到底没有白掉的馅饼啊!可在外头那个不着家的老爹乐不乐意他暂且不管,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得知此事,一定会欢欣鼓舞的!
当然,他刚刚也探问了一番,戚继光这趣÷阁私房钱不多也不少,为何不能放到汪道昆几个在扬州族兄那儿的盐业生意里去生息,结果却得知,戚夫人王氏的家里亲戚中,就有在淮扬做生意的,容易走漏风声。而松明山汪氏的主力全都在淮扬从事盐业,其他行当根本不曾涉及,戚继光自己也在信上说,不要掺和连朝廷都垂涎欲滴的盐业生意,所以只能转到了他手里。
当然,也许是汪道昆给他出难题,这也保不准,反正不过区区几千两银子,以汪家兄弟的家业,尽可赔得起!
汪孚林袖中拢着房契出来,自然而然就有些心不在焉。可等他随着引路的仆役一路东拐西绕,最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院落时,突然就只听到一阵拳脚交击的声音。吓了一跳的他慌忙抬头,却只见小北正在和戚良底下的一个大汉拳来脚去,也不知道是否腾挪的时候一个动作大了些,头上的六合帽倏然飞了,满头青丝就这么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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