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叶明月亲手选中了一方兰花青的青田石,品质上乘,可因为中间还有一条石纹瑕疵,因而价值大减,可作为叶钧耀这个歙县令给汪道昆的礼物之一,却仍然非常合适。见父亲点了头,叶明月便吩咐小北去找了一个雕漆匣子来,将原本准备的一卷宋时雕版书一并放了进去,刚合上匣子递给汪孚林,她就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小北已经一个箭步窜到门前,掀开帘子一瞧,一个胖墩墩的人影拔腿就跑。
“站住!”
叶大县尊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后,就只见胖墩儿子猛地停住了,随即磨磨蹭蹭转过身来。在一屋子人的集体注目礼下,叶小胖哭丧着脸挪上前,这才低声说道:“爹,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只是想着,既然要去松明山给南明先生送礼,爹你自己不去,只让汪小相公捎带,是不是太轻慢了一点?我也不小了,可以代替你去。”
这无疑是在场每一个人都没料到的回答。叶钧耀和叶明月之前都觉得叶小胖只是单纯凑热闹;小北是自己听惯了壁角,刚刚只担心是别人不怀好意,发现是叶小胖就已经后悔了;汪孚林知道叶家人都有偷听这坏毛病,早就见怪不怪。现如今,听到这么正经有理有据的回答,叶钧耀不禁极度感谢李师爷。
他这个儿子能够扳回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叶明月却更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见他眼睛滴溜溜直转,与其说是理直气壮去代表父亲,还不如说是想去放个风。于是,她在仔细想了一想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小北身上,当下便开口说道:“爹,小弟既然有这意思,就请汪小相公带他去吧。不过,别人也看不住他,让小北换了男装跟着,再添两个随从,如此也不至于太招摇。汪小相公,你觉得怎样?”
我不是给你家看孩子的!
汪孚林哪会瞧不出叶小胖子这点花花肠子,想当初这挂羊皮卖狗肉的本事,还是他在状元楼上行教会这小胖子的。此时此刻,他斜睨了一眼叶小胖,见人眼巴巴瞧着自己,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决定把金宝秋枫也带上给做个伴,让他们在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面前混个脸熟。至于那个同样满脸不情愿,最终却不得不闷声答应的俏丫头小北,则直接被他给无视了。
但这样一来,次日一大清早,这一行人数量之庞大,实在是让冯师爷吃了一惊。得知叶县尊不去,叶公子当代表,这位县学教谕不禁对叶县尊大为佩服。这下子,叶小胖一路上大大经历了一番考问,若不是金宝和秋枫给他挡了一小半,小胖子几乎要对自己出来放风透气的选择痛哭流涕。至于汪孚林,他倒是多预备了一抬滑竿,本来打算优待一下男装打扮的小丫头,可小北直接把头一扬,硬梆梆迸出了几个字。
“我可没那么娇气!”
于是,汪孚林瞅了一眼秋枫,以浪费可耻为由,压着这个小家伙坐了上去。
结果,接下来这一程路,自认为没有裹脚,走一点路不在话下的小北真真正正体会到,走路和走长路不一样。她一直记得家破人亡,走南闯北受过的苦,可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自从进了叶家,叶明月很喜欢她,她也很依恋小姐,很依恋这个新家,接下来这几年里,压根就没吃过大苦头。也许一身艺业不会轻易丢下,时时习练,因为她觉得这是存身立命的基础,可哪里还能和流浪天涯那会儿,大冷天依旧赤脚的时候比?
为了跟上那些轿夫特别快的行进速度,她只能咬牙死命跟上,偏偏今天穿出来的那双鞋子并不合脚,当好容易捱到中途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只觉得脚底生疼,浑身大汗淋漓,找了块石头坐下后,她还不敢去脱鞋子,生怕看到自己的脚后,会吓得不敢再继续走路。她只能咬着嘴唇用袖子擦汗,却没有摘下头上戴的六合帽,否则很容易被路人看出端倪。就在这时候,她觉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见是汪孚林,她不禁赌气扭过头去。
“你跟着你家小姐这么久,顶多是府城县城来回走走,什么时候走过这么长的路?赌气不是志气,那些轿夫为了等你,可都把速度都放慢了。”
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仿佛是想要确定他是否在胡说八道,直视着他毫不动摇的目光好一会儿,她才有些心虚地又低下了头去,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把手中一个芭蕉叶做的杯子递了过去,见她犹豫片刻,方才接了,大口大口喝起水来,他就开口问道:“叶小姐为什么非要你跟着?要知道,这来回山路几十里,你女扮男装这么跟一趟,辛苦不说,而且也没必要。不放心的话,多派几个男仆跟着不就行了?”
小北没有抬头,就这么捏着那个芭蕉叶水杯,好半晌才不服气地说道:“少爷小的时候,曾经险些被拐子给抱走,所以老爷夫人也好,小姐也好,都特别小心。再说,家里那些家丁也就是看着身强力壮,真正打起来,还得靠我!”
她说着,突然把袖子拉起少许,亮出了整整齐齐绕在胳膊上的一条牛皮带,上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寸许长小飞刀,随即又迅疾无伦地放下了袖子。见汪孚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终于觉得脚下不那么疼了,随即笑着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听说汪小相公你也挺能耐的,只可惜不能和你较量一下!”
我可不和你这动辄扎人满身是洞的飞刀绝技比!
汪孚林心中暗想,嘴里却开口说道:“不过,想来叶小姐也没想到你会逞强,非得一路跟着走,眼下你这一瘸一拐的,万一碰到危机,莫非就这样铁拐李似的上去解围?”
不等小丫头炸毛,汪孚林就指着那边的滑竿说:“所以,我不是怜香惜玉,我只是为了赶时间!一会给我老老实实坐到滑竿上去,别逞强。你一路上勉强自己那样子秋枫都瞧见了,你们身份差不离,半仆半友,一人走一半路,这就差不多了。”
尽管还是有些不情愿,而且一想到铁拐李这个绰号就恨得牙痒痒的,可和一瘸一拐走完接下来这半程路相比,小北不得不选择听从。虽说她一个仆隶打扮的小厮坐滑竿有些奇怪,可秋枫之前也坐了,轿夫们自然都无话。只有冯师爷摸着下巴,脸色有些微妙。
后半程路上,叶小胖子总算躲过了冯师爷层出不穷的问题,在后头和金宝秋枫兴奋地分享一路上所见所闻。他在宁波府也好,在京城也好,在歙县县城也好,全都成天被父亲和姐姐管得严严实实,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眼下那简直是看什么都新奇。可这些新奇也好,兴致也罢,终究被酷暑给冲得一干二净,当抵达松明山的时候,他下了滑竿便有些恹恹的,再发现汪家求见的人络绎不绝,若不是知道今天的任务是自己硬求来的,他都想打退堂鼓。
汪道昆只花费了一小会功夫接见叶小胖和冯师爷,对叶县尊的好意表示感谢,准备了一份回礼让叶小胖回去,对冯师爷送的礼物,以及请求给《杜骗新书》写序的要求,这位南明先生也是一口答应。反倒是在最后本打算要送客时,他想了想,瞥了一眼汪孚林,随即开口对冯师爷说道:“等今年乡试过后,县学应该会多出不少廪生的名额来……”
话还没说完,冯师爷就立刻抢着说道:“汪部院说得极是,我和县尊早已商量过,此次廪生递补,一则以年资论,二则以贡献论。孚林虽年少资浅,但在歙县学宫之中却是有口皆碑的,他补一个廪生,那是理所当然。”
你们别这么武断地决定好不好?如果只是增广生也就算了,如果是廪生,岁考就一定要入一等,否则廪米福利就没了,来年再考不上还得降级!这不是给他施加压力吗?
汪孚林正要大义凛然地让出这个名头,突然就只见汪道昆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到了嘴边的话忍不住一下子吞了回去。虽说那目光很和蔼,很亲切,可他总觉得里头藏着某种殷切希望,以至于他那最近在各种压力下已经变得极其坚韧的心脏,竟是多跳了几下。
“孚林,无欲无求是好事,但有些事,你不争,别人也会推你去争。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一点。就比如说,下棋的时候,比起被动应战,主动发起攻势,就能够让对方乱了阵脚。我不在松明山的时候,你有什么计划,尽管大刀阔斧去做。”
尽管这只是当着冯师爷和叶小胖的面,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但叶小胖也许会懵懵懂懂,冯师爷却肯定会琢磨,会禀报,所以汪孚林固然哀叹李师爷真是铁口直断,他这圣贤书是读定了,于是只能口中受教答应,心里大为无奈。
而汪道昆提点过汪孚林,对金宝也勉励了两句,不外乎是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希望诸如此类云云。而对于秋枫先是在状元楼英雄宴那次顶住诱惑,而后又假装被收买演了一出好戏,他竟也嘉许了几句,让后者兴奋得满脸通红。
等到众人辞出来时,叶小胖已经缓过神来,对于自己成功在一个大人物面前没露怯,他颇为振奋。金宝也正沉浸在见到本族最大高官的兴奋中,同样有些心不在焉。秋枫一想到今天能够得到身份悬殊的南明先生青眼,那激动更是久久不去。唯有汪孚林对于只想当个富翁小地主的愿望破灭,心底有些自怨自艾。
里头如何,和别的随从一块在外头等他们出来的小北当然不知道。当终于看到众人出来时,她一个箭步迎上前,却顾不上最应该留意的叶小胖,而是快步来到汪孚林面前,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快走吧!我刚刚无聊,就出去门外到村里转了一圈,结果瞧见有些不太对劲的人进了村来,指不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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