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闵得的信如期而至。
一张轻飘飘的纸,简短而直白地写下令穆轻眉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事实:
承兰身份为假。
真正的承兰,早已经死于十几年前的瘟疫,陆闵得亲自去看过,那座孤坟的坟头草都已经与人齐腰。
他一家家地询问,一户户地查探,终于在不可争议的事实面前认输。
这么多年来,用“承兰”的名号活跃在他们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冒领死人身份、来路不明之人。
这个人,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出生、他的少时、他的一切亲友、故交,都空得像是布满雾气的深谷,里面是怎样的景致,是仙气缭绕的乐土,还是野兽密布的炼狱,通通无人可知。
就连他真正的名字,都隐没在往事里,没人唤得出。
什么样的人会需要别人的身份?
凭着原先的身份,已经活不下去的人。
他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却得借着别人的身份,再跟随改嫁的“生母”远赴京城;即使是到了承家,也不过是偷得一年的安生时节,再次逃离,这世上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那带他投身承家母亲真的是他的生母吗?甚至承家被灭门的原因,是不是也和他有关?他……究竟是谁?
穆轻眉想起承兰与她讲往事时,会说:“那就挑点有趣的讲吧。”
于是,他所有的故事都开始于他的十六岁,他所有的人生都在十六岁之后。
那段往事被他可以遗忘,掩埋在悠悠的岁月里。
成了他即使遭到猜忌也绝口不提的禁地,成了他守住尊严最后的底线。
他那无望而颓丧的话语仍旧在穆轻眉记忆里徘徊不去,丝线一样,一圈圈缠绕在穆轻眉心头,卡得她喘不过气:“您总得让我有办法活下去吧?”
她想自己是真的害怕,害怕承兰难受,也害怕承兰吃苦。
那段被可以掩去的往事是搁在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屏风,把真实的承兰如蚕茧一样保护起来、封闭起来,却留下一个历经苦难、浑身伤疤、仍能谈笑风生的承兰。
穆轻眉妥协了,她将信烧了,豁达得过分:“无论他叫什么……总归还是那个人。”,她眼里有泪,似乎也在为自己没有底线的退让气恼:“他自己一刻不愿意提及往事,我便一刻不去逼问。等到他愿意说了,我就去拥抱那样一个或许不完美却仍旧坚韧的承兰;若他一直不愿意说,我就一直陪着他。”
穆青云不喜欢她这样的妥协,更接受不了她近乎夸张的忍让:“你将来的良人必须得是家世清白、宗亲磊落之人。你如今眼里心里有他,可以不在意这么多,但将来迟早得明白,与你相伴一生的,绝不仅仅是对方如何这么简单。”
可惜穆轻眉听不进去。她只是温润却坚决地说:“我信他。
“承兰如今能安然无恙在庐江郡往来应酬,只怕手里已经有了庐江总督的把柄。”,穆轻眉笑笑,道:“让陆闵得去问他吧,只是不用提到咱们便是,行吗?”
下棋的人,总是免不了开疆扩土,多吃些棋子的,那些不必要的怜悯,只能成为阻碍。可是穆轻眉不舍得承兰为了他们的棋局委屈自己……
棋局无人作陪,承兰一盘棋下得兴致缺缺,却听刚离开不久的卞正又敲起了门:“公子,庐江主簿陆闵得,陆大人来了。”
子落无声,棋局已定,风云渐起。
承兰起身,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富贵公子模样,开门去迎来人:“陆大人,好久不见。”
连夜赶路,陆闵得带着一身未散的晨霜,进得屋来,先是行礼,转而道:“兰公子的腿好多了。”
承兰引着他落了座,答:“行走算是没什么阻碍了,顿了顿,又问陆闵得:“陆大人前些天在信里说,事情得当面问了才安心,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被承兰一口一个“陆大人”唤得浑身不自在,陆闵得忙答:“您喊我的字,之绮便是。”
承兰应了,便听陆闵得道:“宁华公主曾与在下提起,说公子与庐江的总督府、乃至昔日因侵地案被抄了的南安侯府都有些瓜葛,如今,之绮在庐江待了半载,隐隐约约查出些事情来,便想问问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一二?”
原是这半年来,陆闵得受了庐江总督赏识,终于渐渐做到了个主簿,便也随之窥探到了零星几许庐江与京城的暗中往来。
他性情恬淡随和,不擅长与人交游,好在惜字如金,又极是忠诚,而不妄言,庐江总督便当他是个老实而不受重视的酸书生,给予他不少信任,平日里的账簿反倒不交给他处理了,只让他帮忙把众人贿赂的钱财寻个名目洗干净了。
又有当地豪族的宴会,听问他的名号,又见他不曾卖弄清高,且为庐江总督所用,便也时常请他敷衍……
便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陆闵得终于看到了夜幕降临后,一点点从阴暗角落滋生蔓延的罪恶;清明盛世、世家富贵背后,一寸寸腐烂百姓生计的罪恶。
而如今,这样的黑洞已经摆在了陆闵得面前。
他别无他法,能做的只有走进这罪恶当中,走进了、了解了,才能将之撕裂。
听见陆闵得的问话,承揽勾勾唇,只问:“之绮查到了什么?”
陆闵得抿了抿嘴,简短答:“户籍上活着的人,早化作黄土下的枯骨;户籍上死了的人,却无名无份艰难地活着。”
“这是一场庞大的人口买卖,数以万计的、无身家地位可倚靠的小民,在世家贵族手中便如同蝼蚁,可以随意把玩戕害。
“一场场莫须有的战争、一次次无根据的天灾,明面上带来的,是朝廷的拨款与或百或千的死伤,而事实上,这些被轻而易举在户部登记了死亡的人,却正以最肮脏、最没有尊严的方式苟延残喘。
“京城的皇亲国戚,无人知晓,尽享这万民奉养;奢靡的贵族世家,一味装傻,只为能从中受益;而边境的庐江豪族,以之为乐,待人尚不如待狗。
陆闵得瞧着承兰,浑身冰凉,恳切而悲愤道:“公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没法相信有人会那般被侮辱、迫害地活着……我真没法相信……若非亲眼所见。
“听说楚塘雨初遇盈盈时,那才十四五的少年,在鹅毛大雪的冬日,穿着的却是女子夏季的纱衣,面敷铅粉,颊点朱砂;无鞋无袜,连开口说疼都不被允许。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去衣衫,撕裂尊严,割破血肉,淋上烈酒……
“我当时听说,只以为是那张甫杭的恶癖;而今,才知道,世家多少人,都以践踏人性作为标榜自己体面的妆点!
“原来不是小民冷心,是占据了钱财地位的世家贵族,无情啊!”
陆闵得说得颤抖起来,指节嵌进章心里,犹不觉疼痛,长久徘徊在心口的,只有无尽的窒息与绝望。似乎是害怕承兰拒绝自己,他继续道:“白日、府外、非为庐江,尚且如此,公子,这样的迫害能严重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就这样在无处求援的境况中只求一死?!而你,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请,如实相告。”
他说完,只觉得胸腔“嗡嗡”地颤抖起来,去瞧承兰,却见他低垂着头,看着茶杯中孤零零飘荡的茶叶,一动不动。
承兰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他该风轻云淡地为他们提供线索,该事不关己地做两句点评,他是这样计划的,他明明已经逼着自己戴上了面具,逼着自己学会在这副躯壳里自然地装做一个正常人。
可现在,内心那空茫茫的荒凉却像裹挟了冰刃的狂风,划破他所有用以活命的盔甲。早已结痂的伤口好似被撒上了盐水,疯一样,叫嚣着,挣扎着。
已经过去十年,整整十年,噩梦早已经成了往事,可却再也没能结束。恶鬼一样,攀附住了他的手脚,一寸一寸、不急不忙地,将他拖进无尽深渊。
于是,他余生的每一刻,都这样被绑缚了手脚,僵硬狼狈地仰望阳光,又绝望颓废地宁愿永堕地狱。
他的每一个呼吸,仿若都是蓄意而为之,一举一动,便都是吊着一口气,按棋局行走。
这种时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那滔天的恨意,那支撑着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恨意。
他的失态令陆闵得感到诧异,只好再次询问:“公子?当年承家……为庐江总督所害;您这么多年一直颠沛流离、躲避追杀;回京一趟,是为了复仇,复仇对象则为南安侯府……您是知道些什么的,是吗?”
承兰终于找回些神志,温和笑笑,答:“追杀我的人是庐江总督,到了京城则成了王家与晔王;那些上报朝廷的子虚乌有的战争,怎可能仅凭一国便成功掩人耳目?
“所以,之绮,那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中,不净然人人无辜;那看似对立的两国这间,卖国贼却能从中获利。”,承兰顿了顿,带着几分悲悯,问陆闵得:
“若要彻底改变这样的局面,则必须与世家之首对立、与皇帝嫡子为敌,甚至有可能丧失与南楚的表面和平,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
陆闵得沉默了,转而却又释然:“人意气风发之时,总要做些一意孤行的事。之绮愚钝,向来学不会顺应时势;既然如此,倒不如改变时势。
“更何况,知道有人活得艰辛,却只装聋作哑,这样的事,之绮做不来;之绮心甘情愿投身的太子殿下与宁华公主,也做不到。”
他总是这样温润如玉的性子,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知晓这样的肮脏,也不曾因愤慨丧失了理智,只是带着些孤注一掷的决心:“您瞧,这样一来都有三人了。”
陆闵得的意气风发,承兰一辈子都没法有了。
他只能微笑着,用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藏去自己所有的妥协和自甘堕落。
两人告辞,承兰留饭,陆闵得一夜奔行,只有一日告假,唯恐被人发现,一刻也不敢耽搁,饭更是来不及吃,便匆匆离去。
承兰在窗口坐了良久,瞧着街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小贩陆续出了街、布衣草鞋的妇女挎着菜篮出了门,听着那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一直到家家燃起了炊火、玩闹的孩童被大声叫回。
他痴迷于窥探别人的热闹,似乎看多了,这样的热闹就也能属于自己。
这些只需要在乎今天吃什么的小民,活得都让他艳羡。
他心中的恐慌似乎是要把他吞没,堵在心口的郁气甚至找不到地方抒发排解。
“你说,陆闵得这次来,为什么不提关于我身份的事?”,他歪头看着袅袅炊烟,却觉得自己离这样的烟火气越来越远:“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