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囚徒(1 / 1)

魏忠公府在京郊,穆轻眉一路纵马狂奔,到了后门时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前厅办着宴会,载歌载舞;后院难免人少些,她狂拍了半天门,终于等到有人开门。

对方是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子,瘦瘦高高,看到她似乎怔了一下。穆轻眉这才想起自己骑马骑得头发凌乱,图方便还穿了身男装,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怎料对方只是有一瞬间的失态,便又回到规规矩矩的状态,对穆轻眉行礼道:“殿下。”

穆轻眉觉得对方眼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来,见对方认识自己,嘿嘿笑着递给他一块纹银:“劳你帮忙喊下我兄长行吗?——别让别人知道是我找他。”

那人愣了一下,把钱还给她,沉声道:“殿下请稍等。”

穆轻眉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挺拔瘦削,一拍自己额头,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暗骂自己实在是个蠢货:此人正是那个先前和她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倒霉蛋挡箭牌——陆闵得。

没过一会儿,穆青和便跑了来,看见穆轻眉的狼狈模样,惊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特意过来?”

“家妓!张甫杭养了五十多个家妓!”,她把穆青和拉过来,急切道:“若是寻常家妓也罢,但若是他父子办宴时在府里聚众宣淫、吃喝嫖赌,豢养男童,南安侯不被查就怪了!”

他们兄妹俩是皇室子弟,哪里了解这些世家关了门后的龌龊事,穆青和当即叫来盈盈,问后才觉得胆战心惊。

那传说中的少年绝非人们口中的妖媚,他眉清目秀,长了副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好面貌。被楚留泽带进来来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知道了穆青云、穆轻眉的身份,还带着几分难掩的怯意。

“怎么?宁华公主安排人刺杀,现在才想起来给我道歉了?”,楚留泽一进门便叉着腰控诉,活像村口战斗力旺盛的老母鸡。

穆青和瞥他一眼,板正道了句:“塘雨,先做正事。”,拉过塘雨与盈盈坐下,问:“可否细述你如何入了张府。”

“小人祖籍庐江郡,那边常年穷困,小人爹娘养不起太多孩子,等到小人七岁时,就卖进了张府做个小厮,怎料再长大些……”,他顿顿,面上逆来顺受的隐忍中有了痛意,他的公子还坐在旁边……

然而他知道贵人向来没那么多耐心等他消化痛楚,他得说下去,心里再痛,都得没事人一样说下去:“张甫杭见小人……貌相尚佳……便在一次晚宴时……”

那个曾在公子口中提及过的宁华公主拍了拍他的背,温和道:“好了,知道了,你不必说了。”,她神情真挚,带着暖融融的光彩,盈盈心想,怨不得公子心系于她,这样夺目的女子,本就不是他这种落入尘埃之人堪比拟的。

盈盈松了口气,向穆轻眉道谢,穆轻眉摆摆手,继续问他:“南安侯呢?他儿子做这些他知道吗?”

“南安侯爷也是来过这些宴会的……”

楚留泽大摇大摆靠在椅背上,扬着一双凤眼,道:“就算南安侯不知情又有什么怕的?要真如盈盈所说,他儿子这可是强占少年,要当真这般胡闹,他也得落个管教不严的罪名!”

“是真的!”,盈盈急急道,继续补充说:“张甫杭素来好淫色,爱赌博,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聚,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几乎没有不去的……”,他握着拳头,却忍不住对过往那段岁月本能的畏惧与深入骨髓的冷意,不可控制的发起抖来。那些聚会,哪一次不是对他的折磨,如今却只能用这样简单的语言描述。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都变了调,原本斜靠在一旁闭目凝神的楚留泽看过来,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每次他流泪,公子都会叹气,盈盈忙握紧了手,收敛情绪,继续说:“被强占的姑娘少年不计其数,但张甫杭惯爱用家妓钱财安抚人心,连地方官也随他去了;还有那些公子们,跟着他狼狈为奸,越发相互勾结包庇……”

“胡闹!”,穆青和忍无可忍,一拍桌案,难掩心中怒火,看看这个十四五的少年,再想想还有许多孩子有和盈盈一样的命运,如何还肯善罢甘休。

次日早上,弹劾南安侯府的奏折如雪花一样出现在帝王书案,南安侯误人子弟、违背圣人教诲、抹黑祖宗功德,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文臣们向来通晓“之乎者也”这一套,祖宗的规矩倒背如流,如今有了用武之地,真真是磨刀霍霍,日日早朝恨不得赤膊上阵,万箭齐发,都对准了南安侯这个靶子。

这朝堂的风向变得如此之快,却又如此之迅猛,刚松了一口气的的侯府众人又被推入了炼狱之中。南安侯被捉拿归京,来时,用的是一支禁军,一个牢笼。光耀富贵了一世的南安侯,在全国的谩骂中、在百姓的唾弃中,如同丧家之犬,从遥远的三川郡回到京城,回到这个给他带来地位、荣耀、显贵;却也引领他走向覆灭、死亡、鄙弃的权力中心。

南安侯府早已被禁军团团围住,即使知道自己的父亲今日回京,张甫临却连侯府大门都迈不出去。他恍惚间想起众人劝他“别躲着你爹”,想起穆轻眉说“你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哪舍得打你。”,他没听,躲着,如今却是相见都难。

他很想问问那时的自己,可否能想得到两个月后的如今,天地就已经变了番模样。华贵衣衫依旧傍身,珍珠宝玉装了满匣,记载的却再不是少年意气风发。这一针一线仿若雕刻了累世的骂名,记载着数代的罪恶,推着他走向万劫不复。

对于父兄犯下的罪孽,张甫临没有丝毫反驳的力气,因他过去还是被祖母处处护着的娇纵少爷时,便已经见证了阖府上下的奢靡,他彼时还不知这些习以为常的雍容华贵是踩着别人的血肉,用着他们的骨血雕砌而来;兄长惨死、父亲外放时,他终于见识了这平静湖面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可他即使知道,又能如何。阖府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奢靡的生活,可谓另一种“视金钱如粪土”,全然不知其得来的难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中翘楚,哪里懂得清贫为何物。

到如今,张甫临能等的,只有圣上抄府的圣旨,彼时他入了牢狱,反倒可能见自己父亲一面。

那最后一面,张甫临没等来。

他父亲初十被押回京,正月十二,便在狱中自尽了。留下一封遗书,其中对于自己逼良为娼、勾结朝臣、侵占田产,皆供认不讳。只是再三强调,他这个老年得子得来的小儿子,清清白白。

圣上的怒火显然没有因为他的死得到平息,反而越发厌恶,听闻死讯时,不过是一声冷笑。

当夜,刑部的人便将那冰凉僵硬的尸体胡乱葬了。

他的父亲用死求自己小儿子的平安,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清清白白,无知天真时无意犯下的过错,有时反倒最不可原谅。

正月十五,南安侯府终于等来了抄家的旨意。

世家公子,落魄囚徒,转变原来只是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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