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森的部队走得很慢。
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重装步兵本就行军迟缓,何况这支步军还拖着百余辆车仗,一路上仍要保持紧密阵型。
幸好,并不需要走得太远。稍稍超过一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了预设的目的地。
这里,已经离大草原的边缘不远,大营再往西百余里,便渐渐进入了戈壁。草地逐渐稀疏,反倒是耐旱的低矮灌木多了起来。地势也有了更多的起伏,时不时,有一个低低的山丘出现在眼前。
格尔森选的,便就是这么一个山丘。
这是这里地势最高的一座小丘;丘顶四方,已经挖好了几道深深的陷马坑,坑体周围,乱插着些削尖的树枝和木棍。虽然看上去十分粗糙,但也能起到几分减缓马速的作用。
小丘丘顶四角,甚至各有一幢临时草草搭就的箭塔。
格尔森不停地催促着自己的部队快速登上丘顶,布好阵势。
显然,其麾下部队早已经过演练,熟悉地将车仗布成环形,步兵扼守在车仗的空隙处,形成一个密集的圆阵。
果然,才布好阵不久,周围就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
“靠拢,举盾!后排,握紧长戟!”格尔森一遍遍地大声喊叫着,又吩咐四周箭塔上的士卒点燃火把。
跳动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四周影影幢幢,已经聚集了不少蛮族骑兵;却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随后,马蹄声愈来愈多,仿佛不停地有蛮族朝这里汇集了过来。
除了不断地马蹄声,黑魆魆的四周,没有一个蛮族人说话或是唿哨叫喊,如幽灵般地静得可怕,令人发渗。
“收缩阵型,靠拢!靠拢!”
“不要后退!举起戟!”
格尔森的队长们在阵列里来回跑动,一遍遍地重复地大声吼叫着,鼓舞着士气,努力调整并维持着整支部队的阵型,为随时会发生的突袭做着最后的准备。
拜严苛的训练所赐,整支大军,依然保持着严密的阵型。
但在高手眼中,这阵型却有些紧绷而不自然,就好像一根拉到尽头的弓弦,不停地微微颤抖着,随时有可能在下一波的冲击中崩裂断开。
蛮族动了。
最开始是一声嚎叫,长长的,划破黑暗中的寂静。随后,仿佛应和般地,四处,此起彼伏地传出这种嗜血而满是疯狂杀意的嚎叫声。
随着叫声,马蹄声再次响起。四面八方,分辨不清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具体方位,朝小丘逼近,却在将将要驰出黑暗的时候停下了前突的脚步,转而绕着小丘疾驰。
黑影幢幢中,马蹄声如雷,间或夹杂着几声狼嚎般的啸叫呼喊声。
骚动和紧张如波浪般在丘顶的阵营中蔓延传递开来。
虽然是训练有素,虽然出征前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支步军,从未曾有过和蛮族的交手经验。此时陷入重围,又不知道援军会何时到来,无论校官怎样地约束呼喝,自然地,军心开始动荡起来。
格尔森却完全冷静了下来。
他铜铃般的双眼狠狠地盯着小丘四周,在隐约火光中如鬼魅如凶兽般的幢幢黑影。眼睛中没有紧张,没有兴奋,只有森森的幽光。
缓缓举起重剑,一下,两下,有节奏地击打在左手的寒铁大盾上。金铁交击的鸣响传遍了整个小丘。
主帅的沉着迅速影响到了全军。
一开始,只是格尔森周围的亲兵,用力敲击着手中的兵器,应和着格尔森的节奏。不片刻,所有的步军,都用力握紧着长戟,以同一个节奏,用沉重的戟尾,顿击着地面;伴着同样低喝之声,如闷雷般传递开去。
如果说,刚才,是快要绷断的细长弓弦;那么,现在则是绷得更紧,却如架上利箭,随时可以反击的硬弩。
感觉到丘顶敌军士气的变化,包围的蛮族也随之做出调整。
随着一声拖得长长的凄厉哨声,盘旋在四周的骑军突然分出数十股黑影,如散乱的浪潮般朝丘顶冲来。
“全面攻上来了?”
格尔森的心脏突然收紧,瞳孔也随之缩小成针孔状,脸上神色却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
“前排,举盾,后排,伏身,挺戟!”话尤未了,又接着急促地大喊道:
“所有弩手,听我号令,敌骑冲到百步内,才准放箭!谁要是对着黑暗里随意放箭,军法从事!”
呼吸间,敌骑已然逼近,冲在最前的,已经从黑暗中探出隐约狰狞的身影,暴露在四角箭塔的火光之下。
一百步。
前排的蛮骑已然弯弓搭箭,朝丘顶漫射出一蓬箭雨。
九十步。格尔森的大喊再次传来。
早已准备好的弩车发出激响,百余只弩箭锐啸着迎了上去。
纵然蛮族骑术精良,在这等距离下,只要被瞄准了,便很难避过军用弩机的箭矢。
闷响声中,几十骑蛮骑或人或马被迎面而来的劲弩射中,顿时人仰马翻,整个蛮族的冲势也微微一滞。
受了一次打击,剩下的蛮骑却没有趁着弩机上箭的间隙加速冲上,而是如有默契般地折转马头,朝后退去,再次藏于黑暗之中。
“蛮贼退了!”格尔森身旁的护卫不自禁地喊出声来。类似兴奋地呼喊声潮水般传遍全军,仿佛已经获胜了那样。
只有格尔森一脸肃然,眼睛扫过周围:蛮族的抛射箭雨并未对麾下的重甲步兵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随即投向更远的黑暗中。
那一波的弩箭也只是让蛮族付出了区区几十骑的代价。
这么小的伤亡,自然不可能让蛮族就此退去,甚至没有安静下去。四周的黑暗中,仍有啸叫和隆隆的马蹄声传来,不时,有小队蛮骑试探性地朝丘顶逼近,却都学乖了,在百步之外,火光不及的地方,又复退去。
“镇静!”格尔森大声吆喝着周围的士官:
“维持好各自队伍的阵形!弩手!不得擅自放箭,消耗弩矢!这才刚开始,蛮族最擅长的,便是这套试探骚扰,消耗我军的把戏,万不可自乱阵脚!”
周围的士官纷纷应和得令,却有一人低声答道:
“只要蛮族不马上猛攻,便是对我有利,大帅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吧?将军,大帅一定会派援军来的吧?
格尔森冷冷地看着周围那些个希冀的脸庞,沉声喝道:
“援军自然会来,但别把希望全寄托在援军身上;我军陷入重围,周围敌情不明,大帅不会轻易下令出击。想活命吗?先靠自己撑过蛮族的第一轮猛攻吧。”
自始自终,这支重装步军的领军之人,格尔森骑士,显露出的是罕有了冷静,甚至是冷漠。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生死未卜的紧张。
这不是因为胜券在握,而是,这里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是场必死之战。
这里所有的人,一开始,就已经被放弃,不会有任何援军。
十里之外,帝国西征大军的营地。
中军大帐内,高悬着十来盏炽白的魔晶灯,将帐内每一个角落照射得通明。
帐内,高矮不等,站立着二十来个长相各异但均气势迫人的男子。
整支西征大军副军团长以上的高级将领全部于今晚集中在这里,让这座大帐,真正成为了整个营地的核心。
亚瑟依然是一身幻金轻甲,站在帐中;但其余的人,并未如往常那样,按军职列成两排而站,而是围绕在亚瑟周围。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帐中那面高悬着的魔法地图。
那是面长和宽各一丈的方形地图,是整支大军数千游骑兵日以继夜,花费了无数心血甚至生命打探出来的周围百里的地形,又由炼金大师以高超魔法技艺炼制而成的地图。
地图的左半部分,是灰褐色的丘陵戈壁;右半部分则是青葱的草原。大营正座落于靠中间的部分,离左边灰褐色地带,不过一尺的距离。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大营附近不到一尺的,标成红色的一个小丘上。看方位,正是格尔森的重装步兵所在之处。
没有人做声,整个帐内,安静的很。
直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帐帘掀动,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小步走到帐中,单膝跪地。
这人正是方才逃回来的撒尔逊。
此时的他,脸色依然苍白,额角汗迹隐现,胸口起伏不定。原本高傲的头颅却低垂着,双目垂视地面,低沉地说道:
“狂风军团第一骑士团撒尔逊,不尊大帅之令,擅自出兵,至遭大败,特来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