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煄刚进海棠院,川红就热情的迎了上来,迎他去了卧室。
周炽的身体早就不能支持他外出活动了,他躺在一张宽大的八步床上,时人赞扬八步床都说它精美绝伦空间尤大,可再怎么大,也只是一张床而已。
周炽微微闭着眼睛,手上还握着一卷薄册子,听见有声响,抬头一看,微笑道:“你来了。”
该怎样形容他的笑容,那样飘渺而清丽,周煄简直觉得自己一下子进入了美图秀秀的世界,周炽的笑容,漂亮得不似凡人,仿佛把一生所有美丽都用在了此时。
“二哥。”周煄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拉了他的手,上下打量,周煄没有学过医术,看表面又如何看得出来好坏,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了川红。
可惜周炽一个眼神示意,川红就屈身告退。
“没事儿,就是活不了多久了。”周炽平淡道。
“二哥,别说不吉利的,我去求陛下,御医……”
“御医又不是没来看过。好了,瞒着我做什么,久病成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更何况……母妃来看我了。”周炽自嘲一笑,“这些年,她说怕伤心难过,一向是不来的,如今想必是终于要解脱了吧。”
“二哥……对不起……”周煄意识到自己是个混蛋,他的做法和李侧妃又有什么不同,总是从周炽这里索取,却从未真正关心他的病情。这几年来看他的时间都少,总忙着外面的事情,甚至有些时候送医送药都是身边心腹做的,他不过知道有这回事儿罢了。真是凉薄,尤其在他得到了周炽诸多帮助的情况下,周煄自嘲想到。
“没有对不起,我很开心,我不能四处走,但能看到四处美景,也算了了心愿。”周炽指着面前的屏风道,这是周煄画的黄河奔腾图,特意送给不能出门的周炽的,周炽总说,“你就是我的眼睛。”
周炽越是宽容,周煄就越难过。
“不说这些扫兴的话,还没恭喜你得封公爵。”周炽轻声道。
“连二哥都知道了。”
“是啊,现在就是京城的麻雀都知道新鲜出炉的纯睿国公了吧。”周炽玩笑道。
“嗯。”周煄兴奋颔首,犹如一个等待兄长夸奖的孩子。
“真好,真为你骄傲。你的功绩够了,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
“二哥!你休息吧,没关系的,我自己能行,你看我现在自己能上马奔驰,自己能收服官员,我收下有一大批为我做事的人,二哥,我长大了!”周煄急忙表态。
“所以煄弟不需要我了?”周炽含笑问道。
“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周煄怎么可能那样狼心狗肺!不知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不是普遍的规律,天才总是早早陨落,周煄自持聪慧过人,可在德安治理上,很多都是周炽的智慧。
“你是怕我思虑过多,想让我静养,我知道。”周炽知道自己这样煎熬心血会加重身体负担,可若是让他如懵懂顽童一般病弱而亡,不再世间留下半点儿痕迹就消失,他不甘心!
“二哥……”
“好了,你不是说过人固有一死吗?”
“可我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周煄嘟囔道。
“是啊,真想看着明年的海棠花开。”周炽喃喃道。
明年海棠绽放,周炽就十五岁了,勉强不算是夭折,可以有个正式的葬礼……
“会的,会的,想看海棠花还不容易,我就知道二哥最喜欢海棠了,从德安搬了很多盆景回来,尚在花期呢!那里有个出名的湘绣绣娘,我亲自画的底稿,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春睡图,二哥肯定喜欢。”周煄仿若没听出周炽的言外之意,连忙推销者自己的海棠用品。
周炽眉眼含笑的看着他,道:“你把功劳让给太子殿下,陛下……”
“别说,二哥,别说!”
“陛下定然不满,你要找个机会挽回在陛下心中的印象,等我死了,你为我服丧一年……”
“二哥!”周煄眼泪忍不住滑落,他才十四岁啊,还是个孩子,这么能让他殚精竭虑的为自己考虑?周煄忍不住想告诉他,你别总是担心我,我有着成人的灵魂,我会过得很好的!
“我去了,你就是恭郡王府的嫡长子了,无论日后如何,总算给你留了个退路,就是外面的事不成了,承袭爵位总绕不过你去。”
“二哥,你总爱招我哭。”周煄用力抹脸颊,周炽这样为他考虑,不是想看他流眼泪的。
为什么周煄在他面前从来只把自己当弟弟?因为他聪慧、坚韧又体贴!这样的人,不论年龄,他是最好的兄长。
“二哥,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我会照看大妹妹,也会看顾李侧妃娘娘和烁弟的。”周煄保证,他知道周炽最放心不下什么。
“你信我,我也信你。”周炽微笑,周煄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知道,所以他在周煄面前很少提要求,因为周煄会默默做到的。周炽微微分神,他也不是个纯粹的人啊,他也会算计人心,他忍不住想,陛下到底有过人之处识人之明,他的傻弟弟啊,当得一个纯字。
周炽想着自己推荐给他的贺曼早就得了重用,不顾忌贺曼的蛮人血统,只为着自己说他是忠仆义士周立传养大的,就一直重用他,从来不禁止贺曼给自己传递消息,这样的信任,他需要回报。
周煄看他出神,自己也静默下来,生怕打扰他,果然,不一会儿,周炽就歪着头睡着了。
周煄轻轻把薄被搭在他身上,蹑手蹑脚的退出卧室,出了房门才看见川红眼眶通红的看着他。
两人快步走开,离卧室远远的,川红才低声问道:“三公子,我们主子又谁过去了吗?”
“嗯,他总是这样?”
“近些时日越来越渴睡了,太医说有可能,有可能就这么过去了……”川红语带哭腔道:“奴婢怕,有时候都想直接叫醒主子,可又想着,主子苦了这么些年,要真能睡过去,也算是解脱了。”
川红的心态,大约是府中绝大多数人的心态,生病是一件及其耗费心声的事情,周炽已经十四岁了,可身量还是如同孩童一般,和周煄站在一起,谁都不会认为他才是哥哥。周炽的脸色常年苍白,手脚冰凉,就算如今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他也要盖着薄被。他从出生就病着,太医总说熬不过了,熬过不了,可他一熬就是十几年,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的人,恐怕都等的不耐烦了。
周煄却是自私的人,他盼着第二只靴子永不落地,就算再辛苦,活着总比死了强。可惜,天不遂人愿。
周煄破天荒的在恭郡王府歇了一晚上,清泉院的人高兴的忙前忙后,府中人都猜测徐大人的面子果然大,就算和王爷闹翻了,还是三公子最看重的舅舅,没见徐大人一来,三公子就留宿恭王府了吗?
看吧,现在周煄已经重要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晚上睡哪里,也让人觉得荣幸,欢欣鼓舞。
周煄暂无心思管恭郡王和徐子旭的感情纠葛,也没空例会那些下人的喜笑颜开,他一夜辗转反侧,使劲想周炽的病有什么治疗方法,太医说的胎中弱症,是心肺功能发育不全吗?不,周煄不知道,他连这些名词都只是一晃而过听说过,更别提治疗办法了,想了一夜都没个头绪。周煄抓着头发感叹,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初学文科有什么用,他该去学医的,就是莫愁也比他强!
对啊,莫愁!周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莫愁在啊,他说不定知道一些方法呢!
第二天一早,周煄就去了海棠院。
“怎么又来了,外面事多,正是忙的时候。”
“二哥怎么起这么早?”周煄还以为自己只能见着川红等一干丫头呢。
“睡不着,倒是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二哥啊。”话在嘴边滚了滚,周煄还是没说出口,万一莫愁也没办法,不是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吗?
“我有什么好瞧的,先去忙你的事情吧。”
“嗯,我下午再来看二哥。”周煄现在心头一把火在烧,恨不能肋生双翼,赶紧找莫愁想办法。
“去吧,我就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
“嗯,二哥,你等我。”周煄信心十足的颔首,还不动声色的拉了门外的垂丝道:“三爷我有办法了,你们也打起精神,好好照顾我二哥!”
“三公子是说?”垂丝经验的捂住嘴,不敢相信惊喜来的这么突然。
“先别说,免得让二哥白高兴一场。你们自己打起精神拉就行了,让二哥看着心情好些。”
“是!”垂丝脆生生应下,忍不住绽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