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师师与刘錡的一番密商,师师决定先试探一下徽宗的反应,看看在眼下这个当口,是否具有了帮东坡先生正名的机会。
师师时常会与徽宗下棋消遣,一盘棋往往要下好多次,到最后师师往往是有输有赢,实则她的棋力只是用了七八分。师师还记得从前与叶穆过招,初时每战皆北,偏叶穆不肯相让,他还振振有词道:“我平生专以棋艺自负,若是我老故意让着你,你棋艺如何进益呢?”不过师师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老输也让人灰心丧气。
有一晚师师又强拉叶穆手谈,叶穆戏谑道:“簸钱斗草你都输光了,今天若再输了棋,可是拿什么做赌注?”师师要强道:“真以为我不能胜吗?我就以身上所配的这只玉虎为赌,若你输了,就翻倍,如何?”叶穆欣然应战,结果才下了数十子,师师就已败形渐露,眼看无力回天,师师忽然灵机一动,只得让膝上的猧儿(小狗)跳到棋盘上搅乱了棋局。叶穆看出了师师的小心机,不禁取笑道:“你想学太真【1】吗?”一句话让师师羞红了脸,自此后很久她都未再碰棋,只是有时一个人对着棋谱默默地钻研棋艺,数年之间果然大有进益。
自从与刘錡商定了策略之后,师师开始故意输棋给徽宗,徽宗自以为是自己近来棋艺大进,也未发觉出异样。有一天晚上,师师输了二十多子,这是从未有过的败局,只见她气呼呼地扬言道:“官家可真是算无遗策,婢妾看来需要再买两本棋谱看看了!”
中秋节过后的一个晚间,天气已有些微凉,徽宗又来到了醉杏楼,师师先是陪着徽宗说了一会子闲话,接着便说道:“前日在相国寺的一家书铺里购得了一本棋谱,官家是当行本色,可否先帮婢妾看看这本棋谱是否高明?”
徽宗自然乐得应承,他一向热心风雅之事,先前有一位棋坛宗师李逸民,曾被徽宗钦点为翰林院棋待诏。李逸民搜集围棋理论着作三篇:张拟的《棋经十三篇》、刘仲甫的《棋诀》以及张靖的《论棋诀要杂说》,取名为《忘忧清乐集》,此书名即是出自徽宗的题诗《七绝·李逸民》:“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书中收有历代着名对局,图文并茂,便于研习。
师师于是转身去自己的书房里翻找棋谱,哪知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这时只听师师喊道:“想是棋谱放错了地方,一时半会找不到呢,官家若是便宜,不妨移驾,过来帮婢妾找找吧!”
“呵呵,你如今怎么也这般丢三落四了!”
徽宗于是来到了师师的书房帮着找棋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徽宗还没怎么下功夫,不期然间竟翻出了一部有些残破的《东坡文集》,他当即举着书册不悦道:“贤卿家里怎么还有这等禁毁之物?这不是无视朝廷法度吗?”
师师当即装出一阵慌张的样子,辩解道:“官家息怒!婢妾不过是好奇而已,听闻说仁庙、神庙与宣仁皆对苏氏文采赞赏有加,故而才偷着看了几眼!”
“此人文采风流自是当世少有,可学无根底,且品行不端,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只知一味与同僚结党营私,反对新法!”徽宗正色道。
师师有点紧张,她平缓了一下情绪,侃侃道:“不过婢妾听闻此人官声不错,极是个能替百姓办实事的!如他在徐州知州任上,不顾日晒雨淋,艰辛跋涉,在炎夏之时带领百姓治理水患;在杭州知府任上,为治理当地水患,又疏浚了西湖,修造了一道堤坝,后任林太守虽为新党,可依旧将其命名为‘苏公堤’。他两度在杭州做官,留意到杭州民俗浮薄,人们一意热衷享受,不喜存储,不如北方人朴实,一旦遭遇灾荒势必会很脆弱,因而特别有心在荒年多做赈灾的准备,杭人至今感念。还有在扬州太守任上,给宣仁太后上了秘密奏折,请求朝廷下拨赈灾救助款项,并减掉当年的债务,拯救黎民于倒悬之中。此外他不群不党,虽初时反对熙宁新法,可后来也与舒王走得很近呢,说什么‘从公已觉十年迟’;还有就是元佑初年,那位司马丞相主政,一力恢复旧法,苏氏又向司马丞相力争不可,到头来,反是两头不讨好!此外还有他与那章子厚的恩怨纠葛,真可谓君子以德报怨的典范!那章子厚为苏氏故交、同年,可因政见不同几成寇仇,章子厚得势时必欲置苏氏于死地,惜未如愿;后官家将章子厚贬谪岭南,苏氏竟不念旧恶,嘱咐章家子多带好药,并在信中坦陈四十年恩怨早成陈迹……苏氏曾自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中所见无一不是好人。’自古以来,婢妾还真是从未见过此等肺腑的仁人君子!”
师师一口气说了这一大车,显然是有备而来,徽宗不禁红着脸道:“贤卿这是听哪个说的?纵然这皆是实情,那也是他做父母官的本分!至于新法一事,他朝三慕四,虽则不从众,可到底是个没主见的!至于他与章贼这节,恐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
师师有点压不住了,激切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孰又能事事圣明?官家不也需要有几个贤辅在身旁吗?若是认定之事,终生不改,岂非执拗?少年与壮年,壮年与老年,一个人是否当有些进益呢?既有了进益,怎能依旧抱持旧见呢?何况世间很多事,只是空谈时或恐头头是道,却未必全然晓得其中利害,须得做了,才看得清楚、明白些!”
师师说罢,徽宗竟有些哑口无言,一时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气忿道:“有些人是越来越聪明,可有些人,则是越来越糊涂!”
“苏氏果然不聪明吗?那为何宣仁太后如此器重于他?神庙又为何不经中书门下,特以手札将他拔出黄州?”师师越发激动了,“官家即位之初,不也是定年号为‘建中靖国’、调和新旧两党,以望和衷共济吗?怎么如今将旧党之人踩得这样狠,岂非失了祖宗厚待天下士大夫的初衷?”
“那些旧党之人多的是像程颐那样的道貌岸然的小人!开口圣贤、闭口圣贤,但做的是什么?”
程颐其实跟东坡先生是冤家,学术上也有很大分歧,东坡真是对他厌恶透顶,也恨透了。东坡觉得程颐为人虚伪、做作,虽摆出一副圣人衣钵继承者的面目,却喜欢奔走高门;做了哲宗小皇帝的老师,却装正经装得过了头,一点循循善诱、洞察人心的智慧都没有,对此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程颐五十岁才做官,很快就成了帝王师,结果被一帮学生、门徒所包围,也形成了一个党同伐异、争名逐利的小圈子,程颐因而被人视为“五鬼之魁”。当时朝廷里很多人都对他厌恶透顶,所以集体上书赶走了他,这其中也包括东坡,而程颐的门徒自然恨死了东坡。
“就算官家说得对,可苏氏并不同于程氏啊,何况二人还是对头呢,说苏氏是旧党,是否有些勉强?”师师直视着徽宗道。
徽宗被噎得一时无语,于是怫然作色道:“朕看你是被这巧言之作给蛊惑了心智,哼!”遂将《东坡文集》狠掷于地上,最后带着满脸怒气扬长而去……
如此官家,令师师一夜未眠,虽然她心里也有些怕,可内心毫无半点悔意,君子当仁还不让于师呢,自己也是不吐不快!师师为东坡先生抱不平也十多年了,如此一来,倒像是完成了一桩夙愿似的,心里着实舒坦多了。
次日午后刘錡来看师师,师师便将昨晚的情形细细地跟刘錡说了,刘錡当即表态道:“不管怎么说,此事也有我刘錡的一份,若是因此叫姑娘受了难,我刘錡也绝不坐视!”
师师看着刘錡,心下非常感动,淡然一笑道:“四厢一诺千金,不过此事皆我一力为之,也自当一力承担,来日若果是不好了,四厢帮我照应一下家里人就好了!”
“让姑娘这等弱女子一力承担,那我刘錡成什么了?”
“呵呵!四厢多虑了,哪里就有那么坏!”师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目,“官家也只是一时着恼,日子长了也就淡了,官家极是个重情义的,哪里就会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跟我翻脸?”
“希望如此吧!”
【1】指杨贵妃当初在于唐玄宗下棋时也有过类似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