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錡回复过徽宗后,徽宗于是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师师,徽宗婉转道:“那刘四厢虽是个武将,可从外面是看不出一星半点的,他丹青功夫了得,也颇擅宫商,平素朕不得空时,贤卿就找他多多切磋艺文之道吧!”
师师听了这话,也纳了闷儿,怎么官家的心这么大,竟然专门找了一个喜好风雅的少壮男子来给自己解闷儿?她用诧异的眼神儿看着徽宗,徽宗明白师师的意思,忙解释道:“呵呵,那刘四厢人品端方,在野不失为一个贤良恭谨的君子,在朝则是一个深谙事君之节的忠臣!”
徽宗走后,师师细细思忖了此事,觉得徽宗倒也是个心细的人,很是知冷知热。徽宗平素也算日理万机,在自己的事情上居然也如此留心,师师心下颇有几分感动。
次日一上午,刘錡就带着贴身侍从刘忠、两个十七八岁的女侍卫郭秀珍、郭如春及从麾下挑选出的一干精干人马接管了醉杏楼四周的防务,待外面的布置妥当之后,身着便装的刘錡便带着两个女侍卫到客厅来拜会师师。
刘錡生得英姿挺拔,风骨秀异,着装也全无武人之气,倒也算一位美男子,师师以为他不过就是靠着父荫才进入三衙的,恐怕只是一个像高俅那样的空架子罢了,反倒是因为刘錡专擅文事,故而才得了官家的信重。不过刘錡居然带了两个女将来换走了那几个内官,确实让师师身上松快了很多,因此对他颇生好感。
师师让人给刘錡奉了茶,莞尔一笑道:“官家常在小女子面前夸奖四厢,说四厢人才难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姑娘谬赞了!錡一介武人,粗陋不堪,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姑娘直言,錡一定设法改良!”面对这样一个庄妍靓雅、风度超群的奇女子,刘錡显得有些不自在。
“呵呵,四厢一来就去除了小女子的一块心病,小女子感激还来不及呢,哪来什么不周之处!”
“都是官家的意思!”刘錡谦逊道。
两个人吃了一盏茶,师师落落大方道:“听闻说四厢自幼生长在陕西边陲,不知可有什么有趣的轶事拿来分享吗?”
“这个……”刘錡想着战事太血腥、太残酷,不如说点轻松的话题,“那里是秦国故地,又是汉唐故都所在,山川神秀,人文荟萃,自然轶事不少,以后空了,我再跟姑娘慢慢说吧!如今倒不妨跟姑娘说个见闻,只是姑娘听了,难免会伤感些!”
“四厢原来是这种人,一来就想赚人家眼泪!”师师佯嗔道,“呵呵,四厢快些说来吧,只要是有趣的就行,你是不知道,我整日在这楼里,都快闷死了!”
“呵呵,好,那我就说了啊!”刘錡腆然一笑,“就是先时錡经过我陕府驿站时,曾见墙壁上题着一首《浪淘沙》,词曰:‘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旁边还有一段说明的文字,曰:‘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刘錡说罢,但见师师忽从袖畔掏出一方丝帕,她忙低下头去擦拭了一下眼睛,丝帕轻覆,玉腕轻盈,惹得刘錡不觉有些心动。不一会儿,师师便抬起那尚有些莹亮的杏目,笑道:“果然是有些摧人肺腑,小女子平生最不能闻这等轶事了,四厢务必快些,快些说个笑话来,给小女子冲一冲这悲感!”
刘錡听罢,当即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好在他平素常跟夫人在闺房互相说笑,他自是灵机一动,憨笑道:“好吧!那就再给姑娘讲一个我们武人‘掉书袋’的笑谈吧!”
“好,小女子洗耳恭听!”师师当即抿着娇唇正襟危坐起来。
“话说国初时那党进党太尉,本出奚戎,不识一字,有一年朝廷遣党太尉前往备边,朝辞之日,党太尉欲致辞叙别天陛,合门使吏便跟他说:‘太尉乃是边臣,不须如此。’哪知这党太尉性子倔强,非要陛辞不可,他手下左右只好将说词写到了太尉的笏板上,让他背熟了方得入宫。不曾想党太尉见到太宗后,先前所记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半天未能道一字,待他忽然仰面得以瞻视圣容,情急之下便厉声道:‘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说出党进这句话时,声情并茂的刘錡还故意表演着一应动作,“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得在场的仗卫、宫女们都赶忙掩住口,几至失容……”
“哈哈,哈哈,这个党太尉!四厢也真是学得惟妙惟肖!”师师一时笑得花枝乱颤,险些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刘錡不动声色,继续道:“待党太尉陛辞之后出来时,左右问:‘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党太尉道:‘我尝见措大们爱掉书袋,我亦掉一两句,也要官家知我读书来!’”
“措大”又称“醋大”,是对那些穷酸文人的一种轻慢之词,师师轻掩着桃花面道:“呵呵!‘措大们’,呵呵!看来党太尉平日没少被‘措大们’讥笑啊!”
师师请刘錡在楼内楼外转了转,两个人回屋后又说了些家常的闲话,刘錡突然有些忍不住道:“錡看姑娘家藏书甚多,必定常读书史,今日錡倒是造次了,不知姑娘如何看那班婕妤?”
刘錡此言一出,师师的心弦不免为之一动,看来这刘四厢真是个没多少城府的直肠子啊,于是她故意说道:“婕妤有《自伤赋》、《捣素赋》及《团扇歌》传世,乃是两汉有数之才女,小女子一向喜好文墨,自是仰慕得紧!”
“那姑娘对婕妤的德行如何看?”
师师嫣然一笑,道:“《汉书》有载,昔日汉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此实良言,以小女子来看,若是有名臣在君王之侧,婕妤不过一后庭女子,执事不过洒扫,德行好赖,又有何关系呢?”
好厉害的一张嘴,刘錡不禁洒然一笑,虽然师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她竟如此熟悉经典,想来是个知书明理之人!刘錡转而道:“请恕錡唐突,以姑娘观之,今日可有名臣在侧?”
“自然是有的!”师师倩笑着摊了摊手,“呵呵,小女子常言,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若是一个人连官都做不好,那他还叫个人吗?至于名臣辈出,又有何难,不过是把官家哄高兴罢了,将来都可青史留名呢!”
师师这一席话,虽然是尖酸刻薄了些,可着实让刘錡心里痛快极了,这李姑娘果然是同路人!刘錡不禁拱手道:“没想到姑娘整日足不出户,竟参悟出了官场真经,錡诚心受教了!”
两个人会心一笑,彼此互敬了一杯茗茶,以示惺惺相惜之意。师师忽而笑问道:“四厢可曾晓得太宗留下的《戒石铭》吗?”
刘錡恍恍惚惚记得一些什么,于是摸着下巴道:“是不是郡县府衙旁边栏杆里石头上的那段铭文?说实话,我只是看得到旁边所植的花草,至于文字嘛,当真是没看到,呵呵!”
“看不到就对了,呵呵,这就是官府只做表面功夫之故嘛!‘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师师吟诵道,“这就是那《戒石铭》的十六字箴言,其实它乃是熙陵摘集的蜀主孟昶之文,孟氏昏庸如此,却也知做这表面功夫!四厢想知那《戒石铭》后面的文字吗?”
师师巧笑着,眉宇间似杏花初绽,模样甚是迷人,刘錡摸着后脑勺老实道:“后面还有什么文字?”
“后面文字才精彩呢,这才是官场真经,四厢可仔细听着,于你将来有大裨益——‘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脂民膏,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着;上天难欺,他又怎知?’”师师说完,当即自己就先笑歪了。
师师如此针砭时弊,当真有些胆大,不过也足见其人嫉恶如仇,刘錡当即不动声色地笑道:“姑娘真性情中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