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氏眼睛在老太太手上和齐氏背后来回睃,“娘,你跟三弟妹这是上二弟家看旺富啊?”戴氏以为婆婆已然知道两孙子被许安家老大整治的事。她闻着牛肉香味儿,心想老两口可真舍得下本儿,平白便宜那几个小白眼狼。
“给三个娃弄点吃食,这么些年,老二难得上门郑重托付我一回,若是把贵银小身板儿瘦出棱角来,他岂不要恨死我这老婆子。”
听这话,老太太是不知道了,戴氏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最近二房没有大人顶事,小娃任由了许安家老大祸害,按说赵青河与大房三房是结过仇的,他们大房置身事外,村里不会有人说道什么。二房被村里人孤立,大房只需偶尔过去走动一回,就能有说他们厚道的。
可事情摆在老爷子跟前,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知晓他们没站出来帮扶一把,从头到尾坐视不理,依老爷子的脾气,以后大房想在那边混点好处,可就难咯。
老爷子定于今年秋天伐河沿边的杨树林子,到时得伐上百株好木材,大房想要拿大头,给家里添些家具摆设,或者干脆全换上新的。这种时候怎敢招老爷子不待见,可气的是,赵蓝山进县里偏躲过了这茬,到时好处还不全落在三房那对惯会哄人的人精手里。
戴氏打定主意,今日绝不放老太太离开。她又想起赵蓝山因何去的县里,戴氏是个冲动性子,忍不住先酸上几句。
“三弟呢,听说三弟仰赖着安伯跟主薄大人搭上关系,职位谋得如何?”
老太太剜一眼立在她后边的齐氏,已经交待过没得准信儿前莫要声张,这个多嘴多舌的压不住半点事。
齐氏接收到老太太的目光,脸上笑容勉强收住,脊背却挺得更直,只等老太太张口,一字一句说与戴氏听。
“当了小吏。给县里管粮仓,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宝站在他奶后头,抬脸儿刚好闻了满鼻子食物香味,他掀开天青色软布,露出篮子一角,便要伸手抓。齐氏轻捏了捏他后颈,把他拽到自己右手边,把布重新掩上。
戴氏眼睛利,看到了老太太前几日给他们大房送过的槽子糕、米糕,还有县里点心铺里才有卖的枣泥糕、马蹄糕,底下还压着许多吃的。她不是馋这点吃食,只是想到是要给谁吃的心气儿不顺罢了,当然,如果是填了三房的嘴,她心气儿只会更加不顺。
“娘,你这是哪儿的话,吏也是官员呐。”戴氏看着齐氏小人得志的嘴脸,她笑眯眯接着说,“到了如今,族中长辈还说二弟小时候机灵,我看要说机灵,谁敢跟三弟比,一脑袋正主意,跟他比,我们都是吭哧瘪肚的傻子,要不说,二弟路边捡几个鸡蛋都能让三弟认成贼,就他为许家路见不平,当仁不让,裤子几乎跑垮的咋呼劲儿,不知道的还当他姓许呢。这才过去几天,老三又不声不响谋到县里的好差事,实是一顶一的聪明圆活人。”
老太太眼神不豫,眉头轻蹙,她若是帮老三讲两句,今天就没个头儿了。
齐氏本来因她酸话暗暗得意,听到后面脸已经黑的能刮下二两灶底灰,插嘴道,“大嫂,你把娘叫住,跑这一趟,不会专程就为了夸我当家的吧?”
戴氏说话噎死个人,“呦,弟妹你抿个嘴儿在娘后头装斯文,招呼也不和嫂子打,我当你牙疼呢。”
齐氏脸更黑了,转念又想,三房这回得了天大的好处,大房也只有嘴上争高低的能耐,思及此,心中又隐隐得意起来,然而面上再不敢显现半分。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筱婵这不今年该裹脚了嘛,我好不容易请动乡里的许大奶奶办这事,答应给她一两银子,三斤鸡蛋。”戴氏是来找老太太拿鸡蛋的,眼下为了不让老太太去二房,尽把事情扯大了说,“许大奶奶说筱婵一双脚肥且宽,不好裹,折了八根脚趾头缠紧也不一定能裹出漂亮的小脚来,两边需用竹片夹上才能定形。”
普通庄户人家现下是不兴裹脚的,可赵大家的一对丫头样貌皆随了戴氏,黑皮宽脸肠儿嘴,脸没法看,先天不足咱后天补上,戴氏打着靠一双纤巧莲足将来把女儿嫁进富贵人家的主意。
老太太听了心下一揪,“竹片夹?唉哟,我乖孙女小娇娇怎受得住这苦。”
“可不是,脚才泡进热水里,许大奶奶还没开始下劲儿揉,人就嚎开了,我又是个心软的,娘你比我们见识多,大户人家千金一双掌中足那走动起来的俊模样,你可是开眼见过许多回了,筱婵爱捡好话听,那些个娇贵小姐走起来多好看你随便说些疏导疏导她。筱瑶缠足的时候,不就是你摸住她的头哄,她咬牙忍过去的嘛。”
老太太关心则乱,怨起戴氏来,“都怪你不早知会我,要不然今日还用得着你跑这一趟。现下脚裹了没有,乖孙女该不是还等着我?”
戴氏出来的时候,一屋人正给许大奶奶打下手按住筱婵手脚掰折她脚趾头,当下睁眼说起瞎话来“还没裹呐!许大奶奶都等着。”
老太太后脚跟下面剁出两个凹印儿,“你个绕舌的,还有闲心拿话刺老三,不问你你就提不到正事儿上头,杵着做甚,还不立马走。”
“娘,那这些东西就由我……”齐氏差点喜形于色,幸亏老太太没注意她这边。
“得麻烦你一个人送去。老大那边我一时走不开,你送完回家顾着你爹。”
“唉——”齐氏长长答应一声,见三宝跟在他奶屁股后头走,齐氏上前揪住他后襟给拖回来,三宝扭身不干,齐氏掀开篮子一角大大方方给三宝瞧,笑骂,“小东西……”
老太太腿脚飞快,戴氏落在她后头一截,老太太回头便骂,“作死的,你脚底板生疮了怎地,我乖孙女等着,你给我麻楞走几步。”
齐氏等两人的身影看不到,腰一挺篮一挎风吹柳摆的往大路正中走,三宝左手枣泥糕右手马蹄糕,路上掉的碎屑比他吃进肚里的还多。
今日天好,出来忙活的人多,齐氏敞开篮子上的软布,逢人便打招呼。有人问起,她落落大方说是给二房送去的,别人看着篮里的东西只说她舍得,说三个娃有她这样的婶娘好大福气,还有说赵二家惯会恩将仇报,不该这么顾着他们。
齐氏笑得明晃晃,说,“我不顾着他们还有谁会顾他们,二哥做人不地道,我们三房受了这么些年委屈,也认命了,看开了,他做得了初一,我们却是做不出十五的。”
路上说说停停,直过了一个时辰,齐氏才将将走到土坯屋前的树林子。
齐氏牵着三宝跨进赵二家院子的时候,院里宝金正站在大椅子上踮脚晾晒衣裳,看见她进来,眼睛亮了亮,爬下来小碎步跑到她跟前唤,“三婶娘。”
齐氏笑着答应,小姑娘面貌秀气,性子又乖,齐氏对她是有一两分欢喜的。
宝金又对着三宝叫了声“三宝……”弟弟两个字差点也跟着叫出来,三宝极其讨厌被他们兄妹称作弟弟。
齐氏见鬼灵精不在屋里只有个旺富躺着,这小子果然遭了报应以后要当一辈子瘸子,想起以往她那位二嫂如何得意于这小子的好相貌,她心中一阵快慰。
齐氏随手扯下竹竿上的月白披帛,擦自己油乎乎的嘴角和手指,正是旺富那条脏成五颜六色被赵易嫌弃丢掉又让宝金悄悄寻回来洗干净的。
三宝吃了一路糕糕,脸上手指亦是粘乎乎。齐氏到了这里比在自己娘家还要随性儿,大步寻到厨房,准备直接撩缸里的水给三宝抹脸。
“婶娘,我给您舀水。”宝金举着铜盆凑过来。
齐氏打量着空空如也的厨房,三两下擦干净儿子手脸,三宝得了自由立即跑出厨房,寻宝物似的,跑去每间屋子钻进钻出。
齐氏卸下背上的竹篓,招手示意宝金过来,解开米袋抓出一把米,“这是粳米,看到没有,这米你爷都舍不得吃呐!婶娘悄悄拿过来的,婶娘对你是不是比你娘还好。”
宝金瞪大了眼睛,并无受宠若惊之色,而是惊惶失措起来“那…那……给爷吃,我们不吃……”
齐氏打算再说两句引得小丫头更加死心塌地,外面倏地传来旺富的惨叫。宝金立刻跑出去,冲进卧房,看到三宝从炕上跳下来,大哥肚子和腿上有泥脚印子,大哥正抱住右脚在床上打滚哀叫,三宝手里拎着她之前放在炕头上的小兔子,有两只三宝跳下来时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得不轻,兔子小脚蹦哒抽搐,屁股半天撅不起来。
宝金把它们抱起来,三宝吵嚷道“是我的,不准碰……”冲过来要打她。
“三宝,教你多少回了,不许随便动手打人。”齐氏蹲下身搂住三宝,三宝顺势靠进她怀里,一只短胳膊夹住兔子,一只短胳膊指着宝金,“娘,那是我的兔子,我的……”
“好了好了,是你的,都是你的。”齐氏直接伸手把宝金怀里的兔子拎过来,她环视屋里一圈,狐疑地问,“谁家的兔子。”
宝金愣愣看着她的小兔子,心慌慌往下坠,她几乎要跳起来抢过她的小兔子然后夺门而逃,她急忙开口,“是贵银在山里捉的,是我家的。”
三宝身子往前挣,拿脚踢宝金,齐氏把儿子往后边拉,把兔子丢进他怀里。“你三宝弟弟想要,给他了。”
齐氏放开安静下来的三宝,拉过宝金又捏她的小腰,晃她小身板儿,“给弟弟了,好不好?”
宝金这回完全不理会她,看着被三宝箍得眼睛暴突的小兔子,她眼泪掉下许多颗,不像别家小孩嚎起来浑身一抽一抽地打哭嗝,她就那么沉默站着张着大眼睛不受控制地流泪,紧紧盯住小兔子一声不吭,那强烈的意愿再明显不过。
齐氏也不是真的在征询一个小孩的同意,她站起身,旁若无人环顾屋内,让旺富的右脚吸引住目光,看那绑得规规正正的板条,还有布条末端利落的双套结扣,这是有人请过大夫给旺富诊治?谁请来的?什么时候请的?
齐氏满肚子疑惑,她拉开旺富痛到蜷紧的身体,扯直他右腿粗鲁拖过来,旺富嘴角咬出了血沫子,身体忍不住犟了犟。
“小牲口,别动!”齐氏巴掌故意落在旺富右脚上,旺富上半身像鱼一样弹跳了下,闷哼出声,咽回了那口血沫子。
齐氏手摸向旺富肿大的右脚,想拆开里面看看是否真有药渣包着,忽然,眼前一道细影闪过,接着齐氏手背像是剐下一层皮般火辣辣地疼,齐氏缩手惊叫。
齐氏旁边,贵银手臂高高扬起,他紧咬腮帮子手中握着几根细竹条枝子鼓起眼睛瞪着她,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小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