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市中心医院，二楼手术室外——
一行人在外面从下午五点多一直等到半夜，手术室的灯才从红色变为绿色。
有护士戴着口罩出来，从赶过来的孔莹想上前询问，但见到护士手术服上红色的血迹她顿时弯腰捂住嘴，她好想吐。秦岚白了孔莹一眼，他们这一行人有慕希、有她，有孔莹、盛铭锆、尹雅雅，还有谢然的助理李洋也赶了过来。
李洋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他蛮崩溃的，得知自家老板出了车祸不着闯了几个红灯才赶过来。
“医生，我家老板怎么样？”
“医生，人怎么样了？”
李洋和盛铭锆的声音同时响起，刚结束一场手术的护士累的厉害，但是人最终没事她也挺欣慰，开口正想回应，便瞄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表情恍然无措的青年。
她便对着这青年开口：“人没事了，小伙子，别这个表情了。”
这话对着慕希，众人也都齐刷刷的看向慕希，同时一颗悬着的心也都安放下来，秦岚见自家少爷面色实在吓人，就走过去小声安慰：“艾伦，谢然少爷人没事了，都过去了，不用担心啦。”
慕希听了秦岚的话，他眼珠子缓慢的动了动，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面是无法形容的情绪，总之看着又难过又渗人的厉害。
看着，也可怜的厉害。
盛铭锆本是对谢然的车祸有些迁怒慕希，看到这样的青年，再想到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龄，心也有些软下来，开口带着点唏嘘：“也不是你的错，那些狗仔——”
盛铭锆语气狠戾起来：“他们可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李洋就站在盛铭锆身边，被盛铭锆突然变脸的表情吓一跳，他犹豫了两下：“盛少，犯法的事不能做啊。”
盛铭锆白了李洋一眼：“不犯法，一点教训而已。”
慕希这个时候脚步动了动，他走进手术室，护士正在给谢然挂点滴，旁边两个医生坐在墙根休息，他们整整做了六个多小时的手术，等青年脱离危险后他们直接累的就瘫到墙角去了，但是都很欣慰，这青年已经脱离危险了。
慕希走到手术台边，他伸出手握住谢然没有打点滴的另一只手，轻轻的攥到手心，不敢使力，但谢然好似有感觉，他头微微侧了侧，眼睛睁开，但是眼睛看不太清，麻醉剂的效果还没退，他还晕乎乎的。
“小希……”
谢然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轻的让人根本听不清，但慕希看到谢然嘴动了，他便将耳朵贴在谢然唇边。
“小希……”
慕希这下听清谢然说的是什么了，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像是又有了源头，他低头，握住谢然的手，嘴唇贴上去不断的亲吻。
他一边潸然泪下，一边小声的回道：“我在这呢，哥哥，我就在这，我就……在这……”
一字一句，最后再也不成声。
谢然想说不要哭了，哥哥看着你这样自己心都要碎了，但他头晕的厉害，嘴唇轻轻抬起却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人便昏睡过去。
谢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阳光猛然涌入眼中，他还有点不习惯，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慕希攥在手中。
谢然便笑了，他看着握着手的那个人，嘴角笑的温柔，可是眼中却涌上一股偏执，慕希趴在谢然床沿本就睡得极轻，谢然手动了动，他也就醒了。
慕希脸色很差，眼中都是血丝，他皮肤苍白，眼周更是明显的挂上了黑眼圈，整个人憔悴的厉害，仿佛这一晚上，他所有的活力都消失开来，只剩下深刻的憔悴与惶然。
“谢然……”
慕希声音沙哑。
谢然开了开口，却没说出话，他嗓子太干，慕希像是看出来了，就起身倒了杯温水，他将谢然扶起来，弄好枕头谢然半靠在床上，然后亲手喂谢然喝水。
大半杯水下去，谢然舔了舔下唇，他看着慕希，目光竟是带着些愉悦：“小希，你没事就好。”
慕希将水杯放回去的手就是一颤，有水溅出来滴落到他手上，明明是温水却让他觉得一股颤栗从那一小块皮肤直达心底。
“谢然。”
慕希再次开口，顿了顿他又开口。
“哥哥。”
声音颤的厉害，谢然看着慕希的双眼，没有泪，可是这孩子的声音却是和在哭泣着一样。
“你就是个傻子。”
半晌，慕希低下头，轻声说。
谢然看着，眼里的偏执下去了些，他开口浸着股哀伤：“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慕希听着全身忍不住发颤，他伸出双手，整张脸埋进去，身体颤抖的厉害，和打摆子一样，看着有些吓人，谢然有些费劲的朝慕希移了移，他右小腿骨折，左臂则是划了长长一道，缝了十几针，还有各关节软组织不同程度挫伤。
“不要哭。”
谢然伸出手抚上慕希的头发，慕希双手放下，他仰起脸面对着谢然，谢然才发现慕希并没有哭，他眼中干的厉害，没有一滴泪水的痕迹。
慕希咧开嘴，笑的有些古怪，他眼珠子黑的纯粹，直直的看着谢然，最后开口又是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巧的孩子：“哥哥，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当年要我离开？”
慕希泛着古怪的笑敛起来，他眼皮垂下，坐在凳子上，双手轻轻垂在腿边，谢然看着发现慕希像是又回到了幼时。
在他还是个小胖子的时候，在他被慕真真带进谢家时，慕希就是这样的。
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不出声，小小的孩子像是知道自己没了父母，便是没了这一生的倚仗，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知道他即使这么小也没有撒娇任性的权利。
谢然自幼甚至至今仍认为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他认为自己生母早逝，亲父从不关心他，便认为自己与其他的孩子相比悲苦的厉害，他在这一刻却突然发现，即使是这样的他，在四岁时也未曾像慕希那样子。
慕希四岁的时候，说是安静、乖巧，其实是早就明白何为寄人篱下，那么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那么小就知道，沉默是自己最大的保护。
谢然活到今日整整二十五载，也从来没体会过寄人篱下与看人眼色这两种心情，他活的和无父无母一样，但他是谢家大少爷，他的父亲只要活着，谢家只要还在那，他就是人人都要敬着、巴结着的谢然。
慕希呢？
慕希的性格从他四岁时的表现其实就已经该窥见一二，四岁的孩子就是那个样子，他的性格只怕早就定型，谢然这样想着就有些迷茫，他记忆中的小希，爱撒娇、爱偷懒、每天都活力四射的小希……
谢然第一次发现，他所知道的慕希和真正的慕希也许从来不一样。
“你——”
谢然心底抽痛，他深深的呼吸，开口像是在这一刻发现了他终其一生都不想知道的真相。
“你一直都不开心对不对？你所有的笑，撒娇，包括着和我的亲密，其实一直都是假的对不对？你一直、一直——”
谢然闭上眼，语气悲怆：“都不曾开心过对不对？”
虽是疑问，却已盖棺定论。
慕希伸手抹了把眼睛，没有眼泪，他看着谢然，觉得有些好笑，但也笑不出来，于是语气还是安安静静的：“为什么这样说？”
谢然睁开双眼，他眼珠子不动，盯着慕希，执拗也难过。
“我这样的人生，开心才是有问题啊，我还没有那么没心没肺。”
慕希不看谢然，他转头看着医院雪白的墙壁：“我记事早啊，三岁的事我都记得，更何况四岁时死的爸妈，那时候什么都懂了，别人都说四岁的孩子，父母去世没几年也就忘了和爸妈相处的过往了，可我忘不了啊。抱着这样的回忆，被姑姑带进谢家，姑姑转身也丢下我走了，我其实很害怕的，我心底害怕的要命，我觉得我这一生都这样了。”
“你知道是什么都这样了吗？”
慕希咧开嘴笑了：“爸妈走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爱我了。”
谢然嗓子哽住，他刚刚涌上的愤怒与悲戚，愤怒褪下，只剩无法出声的悲戚。
“不要笑了。”谢然哀哀的开口，“你明明不想笑的，你明明一直都不开心。”
“但那只是我以为啊。”
慕希不回应谢然的话，他自问自答的说下去。
“谢然，小的时候你也很讨人厌的，小小的孩子天天板着个脸，明明也是亲爹活着也和没有一样，可是天天想的就是别人怎么对不起你，偏偏长得好、成绩好、家世也好，又是正八经的谢家少爷，佣人们都敢教训我，对你则是千百个不敢有怨言。”
“我就想——”
慕希看向谢然，笑容收了起来。
“你可真奇怪，这样子大家也都会宠着你，姑姑对你也是好声好气的，所以我想离你近一些，想看看你像个大少爷似的被人捧着，不用看人眼色的生活能过多久。”
谢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近乎有些崩溃，慕希却走到他身前，他轻轻抚上谢然的脸，谢然对上慕希的眸子，发现里面渐渐涌上一股久远的、仿佛覆盖着有些老旧尘埃的温柔，浅淡不深刻，却看得心底哀伤不已。
“可是离得近了，才觉得你是个傻子。亲爹不疼你又怎么样，好歹你是谢家大少爷，你长得好又聪明，你要是肯用心，自会有人来爱你。但我更傻……”
慕希拇指擦过谢然的眼睑，他声音放轻：“我给了你一个不足言道的拥抱，你就要回我一颗全心全意宠着我的心。小时候保姆嫌我胖，经常教训我，可是只要你在，就会把我抱怀里，保姆就不敢再训斥我了。再长大些，上小学也是你牵着我的手去，整整六年，你就接送了我整整六年。”
“谢然，和你一起长大的整个人生，我其实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太多高兴与快乐，我偶尔的一次伤心你就比我还难过，我偶尔的一次开心或者向你撒娇，你就能高兴一整天。我一直以为自己一生不会有人像父母那般爱我，但是是你，让我觉得你很爱很爱我。”
慕希嘴唇贴上谢然的唇，却是没有紧贴，隔着一层罅隙泛着冰冷与温柔的暧昧，慕希喃喃自语：“你喜欢我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充满活力，会撒娇会偷懒，会笑会哭会搞怪，那我就这样做，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你是爱我的啊。”
“可是梦好像总是会醒，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我从不奢求什么，我从不抱怨父母早逝，也不抱怨连姑姑都丢下了我，我甚至可以安安静静的永远沉默下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惟有你，谢然，唯有你是我第一次渴望的。我第一次想像个孩子一样，去大胆的要求一次，想你和我永远在一起，想和你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但是将近十五岁的生日那天，你先是将我送回慕家，我就想没关系，你也是为我好，我们分开了我还可以去找你，但是当我们在午夜，在寂静的荒城中我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那个人，你给我的回应是什么？”
慕希离开谢然，他伸出指尖碰了碰谢然的脸颊：“十五岁之后，你给我的答案就是长达五年的远离我，我去找你，你却将我排除了你的世界，那么多幼时的回忆，少年时期相依为命般的成长，原来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滔天大梦，这场梦美曾经多么让我沉醉，梦醒的时候，就让我多么绝望。”
“谢然，你是不是觉得我死的时候心都碎了？”
慕希指尖下移，停留在谢然胸腔左侧位置，那里心脏在跳动着，慕希便笑：“可是我梦醒的时候，心早就碎了，出车祸的那一刹那，我想，谢然，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感受到——”
慕希再次抚上谢然的脸，他像是怕谢然听不清，平日里那个爱调侃、嘴欠、但是不乏心软的慕希没有了，他凑在谢然耳边，说出的话和恶毒也别无二般了。
“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就体会到我当年的绝望了。”
“我一生不敢奢求，唯有你，让我想要任性一回，你不是傻子，傻得从来都只是我。你对我好，我就以为你爱我，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慕希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他的恶毒与冰冷还是褪下去了，他又变成那个当年那个孩子。
“哥哥，你失约在前，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慕希还活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