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请辞归故乡,万历帝怒罢顾宪成
内阁首辅王锡爵自癸巳京察以来种种事件使得阁部矛盾日渐加深,王锡爵饱受非议、屡遭弹劾,自万历二十一年至万历二十二年每日都有弹劾奏疏,欲推政务十出六阻,彼此争斗不休,王锡爵多次补救疏通,无奈早已成见过深,王锡爵渐感无力,名誉渐跌从而心生退意。多次上疏请辞皆被万历皇帝挽留。此次王锡爵再次上疏请辞,万历皇帝召见。
万历皇帝宽慰道:“阁老何必如此耿耿于怀,万事自有朕给你做主,阁老身负奇才,深受朕的重托,岂能受闲言碎语便一走了之?如此哪里还有首揆的样子,还是说你对朕也有猜疑?”
王锡爵伏地答道:“老臣万万不敢,臣无时不感念皇上对臣的厚恩,终此一生也难以报答。皇上对臣所请无有不准,臣唯有全心报效,至死方休。只是是臣疏漏,处事不周,百官对臣成见过深,连累皇上圣名。臣见皇上处处为臣而与言官对立,臣实不忍心,更不忍皇上由此遭受史书抨击。臣苦思多日唯有臣离去才能两全。”
万历皇帝苦心再劝:“朕还想将朕的皇子交由阁老辅导,盼望阁老能为朕培养出一位圣君,在朕百年之后再出明君。朕需要的能继往开来,与朕同心之臣。朕原以为阁老正是这样的人,现在却要离朕而去,令朕百感交集。”
王锡爵答道:“臣知皇上喜爱皇三子,臣不愿看到皇上与群臣因此交恶,臣也盼望皇上有朝一日也能对皇长子回心转意。皇长子生性敦厚,举止得当,并无罪过。年初皇长子终于出阁读书,满朝祝贺。人心难逆,皇上能准臣所请,臣感怀于心。”
万历皇帝听王锡爵提及废长立幼,心生不快,挽留之意忽然之间荡然无存,厉声说道:“朕从无对任何一名皇子偏袒,朕宠郑贵妃,就认定朕宠皇三子,朕平日少与皇长子相见,迟不册立就认定朕欲废长立幼。其中缘由有谁真知?只要不合礼制就会给朕论罪,朕胸怀九州万方不予计较,他们倒变本加厉。阁老被非议至今,朕本想再护阁老,但既然去意已决,朕也不勉强,阁老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王锡爵说道:“臣此前曾上劝录用人才疏及泰交用人二疏,伏望皇上准奏。如此可消臣之罪过也能全皇上圣德,使朝政免于无谓口舌争斗,隔绝党争,君臣和睦,人才尽为皇上所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天下之幸。大明盛世可绵延永存,皇上万寿无疆。若臣继续在此,臣之所愿不过幻影。臣去后自当日日为皇上祈福,为皇上献策劝谏,请皇上念在老臣多年尽心事君,请准许老臣告老还乡。”王锡爵连连磕头,万历皇帝亲扶起身,好言相慰,命送王锡爵出宫。
万历回头看向张诚、田义、陈矩三人说道:“看看,连王锡爵也不堪言官弹劾,比起他们,朕才是受弹劾最多的,朕的臣子们能相继临阵而退,求明哲保身。但朕却还依然要面对每一日的狂风暴雨。”
司礼监张诚领田义、陈矩跪劝:“主子息怒,请保重龙体,臣子怎敢辱骂君父,偶有几人目无君臣礼数,不需主子动怒,天下也难容他。主子是仁者明君,王阁老方才所言奴婢想着也是一条和睦朝堂的办法。”
陈矩说道:“奴婢也赞同张公公,王阁老即便再有济世之才又怎能与主子的天子气度相比,王阁老屡遭弹劾,一年来奏疏如山,仍能看似平心静气,尽心国事,凡俗臣子能到此境已是不易。”
田义另有一事告知万历:“主子,慈宁宫那边传话来,太后已请王恭妃、郑贵妃、皇长子、皇三子于慈宁宫共会,说是无事闲聊,并请主子过后前去。”万历皇帝一听大惊,心想太后将皇长子朱常洛及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都聚在一起必定是有所考虑,万历帝担忧郑贵妃母子便急忙往慈宁宫向太后问安。
万历帝匆匆赶至慈宁宫向李太后问安。李太后正给俩皇孙逗乐。见万历帝来后李太后说道:“皇上坐吧,这今天啊也没什么事,就是见天无事才想起啊总该见见聊聊,不然每逢节庆,繁文缛节也说不上几句话。身心疲累,还是趁着平时就空闲的时候就一起说说话,皇上也能解解乏。这皇孙能陪陪哀家。”
万历帝答道:“母后所言极是,儿臣一旦闲暇必来侍奉母后,平日里就让皇孙作伴。郑贵妃也能侍候身边。”李太后说道:“皇上每天日理万机,能记得来看看哀家也就够了。平日劳累之后也就郑贵妃在伴驾,郑贵妃劳苦功高,不需要再到哀家这来。哀家有两个孙子还有王恭妃伴于左右就好,这王恭妃是皇长子的生母,却还未成皇贵妃,总有人闲言说三道四,哀家早已明令宫中,皇上自有打算,怎会不顾礼制。哀家也跟恭妃说呀,这皇贵妃迟早而已,在哀家心中她早已是了。”
王恭妃谢道:“多谢太后垂爱,皇上并未亏待于我,请太后对流言切勿放在心上,皇长子已经修学已久,还请皇上能考察功课。”王恭妃于是让皇长子朱常洛背诵所学篇章,万历听后说道:“可见学业用功,只是初学不久,还需再多巩固,待明年朕再考察学业不迟。”
郑贵妃则大加称赞:“皇长子果然是用功刻苦,这么长的篇章能够背诵实在是难得,皇上应当嘉奖才是。不过这常洵可一直想着向兄长学习呢,这刚刚来拉着我说也要背上几句。皇上,太后不如也听听,当做一乐。”
万历惊异,便立刻让朱常洵也来背诵,朱常洵并未像朱常洛一样刻苦用功,而且年纪幼小,只能背诵五六句而已。万历大喜:“如此幼*童竟能当场速记,实在是天资聪颖,有过人之能!应当重赏。”
李太后问向两个皇孙认为他俩谁应当获得赏赐?朱常洵答道:“父皇方才说要重赏我呢!但是我不知道赏什么?不如就赏我一条大鱼!”万历不解为什么要赏大鱼?郑贵妃答道:“前些时日总听臣妾将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有放生举动。他一娃娃听臣妾讲的放生大鱼生动有趣,便这几日一直想着要放生大鱼,可一时间哪有那么大鱼给他放生啊,正好今日有赏,不如就请皇上恩赏一条大鱼让朱常洵放生入水。”
万历欣喜:“天家子孙当有此仁德,小小年纪便已懂得这些实在难得,上天也会为大明祈福,朕这就赏你一条大鱼!”郑贵妃及朱常洵当即跪拜谢恩。李太后问朱常洛是否也认为该赏朱常洵,朱常洛答道:“回皇祖母,孙儿以为如何赏赐并非孙儿们可以做主,也并非孙儿们可提,父皇无论赏谁都好,谁得赏也都是天恩所赐。”
李太后又问王恭妃意见,王恭妃只答但凭万历做主,李太后笑道:“这事不需要皇上做主,要赏就两个一起赏,哀家的孙儿都如此优秀,哪能厚此薄彼啊,而且这长孙倒还懂得谦让,这书读的是不错,明日师傅们也该行赏。”万历帝立刻招来司礼监准备颁赐赏物。
李太后又问朱常洛和朱常洵可知洛与洵的含义,朱常洵答有诚的含义,郑贵妃说道:“洵有情兮,洵美且异,这都是诗经中的章句,取义洵足,可见皇上真是一片苦心。”
太后又看向朱常洛,朱常洛答取洛水之名,李太后说道:“河洛之地为华夏起源之处,洛水一支孕育苍生渐渐遍布四方,洛水之滨也有洛神护佑天下,洛字光耀无比,取洛字为名者必有大任担当。皇上你觉得是否有这层含义?”
王恭妃担忧万历不悦,急忙抢先说道:“太后言重,皇长子只要能平安成长就好,别无它求。”万历帝说道:“母后所言正是,当时取名洛字正是有此含义,盼望洛儿能不负历代先祖。”
李太后对此极为满意,郑贵妃却心生不悦,再看王恭妃神情渐渐不安,而万历帝虽面无表情,心中却也是五味杂陈。后李太后继续让朱常洛表现功课,朱常洛表现良好却仍难以改变万历皇帝对其的冷淡。
而宫外,王锡爵之子王衡见其父竟已无比坚定辞官归隐,便立即作书希望能解开阁部矛盾。此时顾宪成正在府中招待左都御史孙丕扬,顾宪成看了王锡爵之子王衡给他写的信向孙丕扬说道:“王衡替父辩解,说内阁与吏部并非正邪对立,阁部隔阂源于相激和误会,还说天下事诚不可激,否则必会贻误国家。避重就轻,搪塞应对。”
孙丕扬说道:“我任刑部尚书时也对李世达之冤而愤慨无力营救,自任左都御史以来也是时刻准备为诸公平反。此时首辅请辞,叔时若是想有所行动更需谨言慎行,那这首辅公子的手书准备如何回复?”
顾宪成说道:“我已想好,门下其有天下心乎,窃以为昔之患,患在阁部异同。今之患,患在君相异同。阁部异同,天下按其是非而交责,君相异同,天下舍吾君而责吾相,此纷纷之议所由起也。”
孙丕扬问道:“叔时认为皇上并不愿降罪,而是阁臣左右圣意,天下才纷纷指责王锡爵,我也虽有同感,但这也是猜疑。”顾宪成便对孙丕扬分析道:“邹元标乞归时,我曾上疏拟留,皇上已经批允。但后吏部侍郎蔡时鼎与我说,从王锡爵处听来,宫中传谕准邹元标辞呈。还有吏部尚书陈有年举荐江东之时,皇上已经御笔亲封为光禄寺少卿,但仅仅有几句言官的弹劾,便不得升迁。圣意不可能前后不一,放归邹元标及压制江东之必定是内阁从中作梗。不仅如此,满朝众多官员蒙冤惨遭罢黜放逐,不可胜数。细细想来,种种事件哪次没有内阁参与其中?”
孙丕扬再问:“没有真凭实据绝不可上疏言事,必自取其祸。还是需先举贤入阁,再说后事。叔时以为如何?”顾宪成答道:“我也正有此意,内阁空缺,不久后必会廷推。这些时日我便做些准备,再让九卿各举所知,再由吏部汇总呈请圣裁。”
后万历皇帝果然下旨廷推,后吏部尚书陈有年及顾宪成汇总之后呈报共推举原东阁大学士王家屏、南京礼部尚书沈鲤、原吏部尚书孙鑨、原南京礼部尚书,现国史副总裁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原吏部右侍郎邓以赞、少詹事冯琦七人。万历皇帝看后怒道:“无人请奏挽留王锡爵,也无人推举罗万化入阁,平日里都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朕不拆穿也就罢了。还不如朕直接下诏选任。”
司礼监掌印张诚劝道:“主子三思,这廷推事关重大,上次赵张二位阁老选入内阁最后也是即将离去的申阁老背负了违制的罪名。主子万万不可使圣德有失啊,还是先从这七人中选择,日后再召王阁老也不迟。”
万历帝评论其人道:“王家屏、沈鲤、孙鑨、孙丕扬四人都是刚直敢言,颇有才干之人。王家屏擅谋国施政、沈鲤擅督导百官、孙鑨能举谏臣、孙丕扬擅辨秋毫,只可惜此四人都忠贞过甚,沉迷礼教,迂腐不堪,目无朕躬,倒是沈鲤还好一些。其才能我大明并非只有此四人才有,朕也绝不会让他们入阁,还有沈一贯倒是有些本事,还有些贪酷,这些他们不知道,但是朕知道。贪酷之人不可托付国事但也有大用,尤其在此非常之时,至于邓以赞、冯琦二人,平庸老朽,何德何能可以入阁?顾宪成也不查验查验?”
张诚连请息怒,并请奏驳斥。万历对此次廷推极为不满,因王锡爵离去,心中积怒爆发:“让朕想起当年陆光祖任吏部尚书之时曾经试图利用廷推谋推自用,此次会推与那次何等相似,又有吏部尚书及左都御史,全部都是与吏部往来过密之人,各有劣迹,显属徇私,廷推失察。以此拟旨,将顾宪成贬官外调,逐出京师。”张诚领旨。
旨意传出,朝堂惊诧,顾宪成为吏部核心,为救顾宪成,吏部尚书陈有年率先上疏承担廷推过失,随后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禄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再领头上疏为顾宪成申辩,大批官员紧随上疏为顾宪成作保。
万历皇帝见奏疏不绝,不觉笑道:“朕也早有疑虑,为何这数年以来,朝臣非议朕与内阁,阻碍朕之决断时胡闹之中总是有那么一丝组织,百惩而复生。邹元标、赵*南星、李世达、孙鑨、陆光祖等人离去前也从未有如此多人替其申辩,顾宪成身为文选司郎中,手握实权,名声斐然,居中联络正得方便。以各堂官及同僚作盾,掩藏行径,居于幕后出谋划策,顾宪成必是主谋!”
张诚说道:“主子圣明,东厂也曾多有得报,顾宪成府中常有宾客往来,远比吏部其他官员要频繁,但顾宪成名声在外,这倒也难算异常,只是一直不知其有何交谈才不敢向主子汇报。”万历帝随即下旨:“如今也不用再去查了,王锡爵是暂时留不住了,只能朕来结束这场闹剧。将顾宪成贬为庶民,严令顾宪成即日离京。吏部尚书陈有年以廷推失察让他以年老告病致仕,左都御史孙丕扬继任吏部尚书。同党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禄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贬官外调,其余参与言官罚俸三月,以示告诫,望其洁身自好。再令国史副总裁陈于陛、沈一贯入阁,与赵志皋、张位二位阁臣共事,令赵志皋为内阁首辅。记清与否。”张诚领旨。
顾宪成离京时,京中众多官员相送,顾宪成说道:“诸位就请送到这里,山高路远,我自去便是。来日我与诸公还将相会。诸位留京还请尽心国事,辅佐皇上,提防奸臣作乱,江山社稷就仰仗诸位了。”众人再度拜别。
顾宪成回到老家无锡后,因为顾宪成名声显赫,当地名士及常州知府、无锡知县都来慰问。顾宪成一一回礼后说道:“自群臣上疏申辩,老夫便已知必是这种结果。只是同僚一片诚意,慷慨相救之心令老夫感动。此情必将永远铭记于心。”
众人问及日后打算,顾宪成说道:“此处有一东林书院,宋代大家杨时先生曾在此讲学。老夫想在东林书院效仿前人,育人讲学,建东林学派,研修气节,崇尚实学,扭转士风,教导天下学子兴利革弊,时刻报效皇上与天下黎民。老夫想先将高攀龙、薛敷教、安希范、钱一本、李三才、左光斗、邹元标、赵*南星等蒙冤且具有真才实学的同僚相邀来此,共同讲学。”
后顾宪成会同当地士绅开始对重修东林书院进行研讨及筹备资金,广邀贤达共议大事。顾宪成也为东林书院亲自撰写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联传遍天下,后东林书院建成后,天下士子争相慕名而来,到万历三十二年发起东林大会之后,东林党也宣告成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