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东陆大国,流赤国中自然是有云和的探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探子足足做了两年的太监,而将我送进凤若宫内,却尚且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任务。
不想当大官的太监不是好探子,他大概很是重视此次行动——这具体表现在自从在浮游手里接过我之后,他便一直在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话。
“虽然不知道把你这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运进去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一会都要乖点啊,我能不能得些赏赐,升官调回云和可全靠你了。说起来,上头将我在这里一丢就是这些年,到头来就是为了把你这条蛇送到宫里去,也真是奇了怪了,你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巫蛊,放一条在别人家里,就能让人全家死绝的那种?”
我:“……”
话唠是种病,得治。
……不得不说,自内乱之后,云和当真找不出多少能用的人了。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安慰自己,他虽是个蠢货,但至少是个颇有些上进心且有想象力的蠢货,委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于是只好渊渟岳峙地看着他,在这个业余探子面前,努力发挥出一个业余戏子的演技,假装自己是一条真正不能吃不能用的破蛇。
“流赤自古有传说,蛇是有灵性的不详之物,被蛇咬死的人,按传统连祖坟都进不去的。”
幸而他好奇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没有反应,便只戳了戳我的额头,无所谓地笑笑道:“等会我会把你塞在水罐里,可能有些难受,但不会憋死的。
国主慕容成在饮食上讲究,从来喝只喝无根水,用只用宫外一口方井中的井水,所以每天清晨,都会有专人用一人高的陶罐运水入宫。而今日他要在玉波池沐浴,宫内大半的守卫都会被调过去,我拖了这几天才行动,便是因为今天才是这一整个月中最好的时机。”
沐浴?
虽说被一干缺钱的民众养着,上位者普遍不缺钱,因为钱多,要求便也跟着多。可若慕容成是个娇艳的妃子,那摆开这般阵仗、避免泄露春光倒是尚能理解,但流赤国主却不折不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便因为害怕有人趁他不备偷袭,那他另一面却又如此轻忽宫门的守卫,就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我刚陷入沉吟之中,忽然觉得周身一凉,才发现自己已经浸入了水中,那年轻的探子冲我小心地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确定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盖上了盖子。
忽然之间的黑暗让我有些不习惯。
扭动着身子浮上水面,我吸了口气,借此稳下心神。计划中那人只是负责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
其实将身体化得小些更好,只是凤若宫内不能使用太复杂的术法,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流赤对蛇类颇有些忌讳,若是路上不小心遇到,那回到家中,定然是要洗个澡去去晦气的。这意味着我在宫中也必须藏头露尾,免得惊吓到无辜的路人,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但蛇这种东西其实最是胆小,人不犯我绝不犯人。
——这世上看上去危险的,其实往往没有那么危险,看着安全的,却才是会伤人最深的东西。
我刚百无聊赖地想到这里,四周的静寂中忽然掺杂进了一些水波漾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隐没在黑暗中,正悄然地接近。
那动静渐渐变大,我不由警惕,垂眸看去,心头顿时一跳。
那竟是一条黄黑相间的毒蛇。
它对现在的我来说着实称得上一句庞然大物,上半身挺出水面,高高地昂着头摆出攻击的态势,立时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鳞片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恶鬼不怀好意的低语。
我:……
难道那个不靠谱的探子怕我在水罐里孤单,还特意弄了条别的蛇陪我?
若流赤的蛇都长成这副样子,那他们害怕蛇类,倒其实很有些道理……
幸亏这蛇虽说凶恶,但到底没有我凶恶。它刚要扑上来,便被我一尾巴扫得沉了下去,痛得不住翻滚起来,扭动的身体在水底卷起许多暗流。
我怔愣之后,正打算随手结果它的性命,上方却忽然有人打开了水罐的盖子,精准地抓住我的后脖子,将我拎了出去。
抬眼,一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便入了我的视野。
粗粝的女声响起,其中略有疑惑:“怎么是这个花色,这条黑王蛇莫非是得了什么病的?可听刚才的声响,应当是挺精神的啊。”
旁边立时有人不满催促:“林嬷嬷,别在这耽搁,管它什么花色,能咬人不就行了。迟了,事儿可就办不了了。”
那姓林的嬷嬷便跟着应了一声,就此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于是完全没有机会提醒他们抓错了蛇,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随手装入一个竹篮,余光只看见那条真正的黑王蛇缓缓溜出陶罐,代替我奔向门外一簇葱茏灌木。
我:…………
真是同蛇不同命,这两人就不曾想过,我其实只是恰巧路过,恰巧被他们捞起来,恰巧是一条蛇罢了?
但说实话,这虽是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即便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么些时候也足够我想明白了。
今天这里的守卫松懈,所以抓住机会行动的不止那个探子,尚且还有其他人马。深宫之中从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古来便有不少文人墨客借此发挥,写出不少戏曲话本,尤记得其中有个故事中便说到一个女子将蛇放在卧房中,自己先服了解药,随后与皇帝同房;两人于是双双被咬,那女子达到了目的,同时还消除了自己的嫌疑。
我往日一向担当幕后黑手的角色,却不想今日竟然成了那条要咬人的蛇……而那一男一女特意寻了一条毒蛇,言语中又提到“咬人”,恐怕就是打算暗中对付谁。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只是借水罐进宫的方法其实并不保险,漏洞实在太多,若像我这般只是潜入倒也罢了,一旦有谁死了,只要去查,任何一个环节都能牵出主使。
硬是要运进一条蛇来,应当是有什么理由。我能想到的,便是蛇在流赤有特殊的意义,想必他们的主子跟要对付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宁可冒巨大的风险,也要让对方死了都不得安歇。
这样一来,此事就变得有趣许多。
恨与爱一样,也是一件很花力气的事情,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情感。反常的行为后面定然隐藏着一个故事,而我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挖出隐藏的故事。
我因此安静地呆在竹篮底部的隔层中,借空隙朝着外面看,一边听那林嬷嬷的呼吸声渐渐由轻变重。他们在一处雕花大门前停下脚步,等甲士搜了身,方才迈入房内。
兵甲之声响起,有人沉声道:“等等,那个篮子还没搜。”
“不行!”林嬷嬷紧张地抓住竹篮的把手,退后一步软下语气道:“德妃娘娘要吃的。”
那人皱眉,便听林嬷嬷身边的老太监道:“苍学大人见谅,不是奴才们冒犯,实在是德妃娘娘有些洁癖,她要吃的果子,别人碰一下,她就再不想动了。这是好不容易从南方取来的荔枝,您看……”
这德妃大概确实受宠,苍学稍稍犹豫片刻,还是收起刀剑,面色不虞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林嬷嬷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向内间,水汽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等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我已然知道他们想杀的人是谁。
……流赤国主慕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