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没想到,玄契竟已胖到了连上个吊都不能好好上的地步。幸而他虽摔断了腿,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昏过去也多半是因为吓的,毕竟从小到大,他连油皮都没正经擦破过一回。
要想治好他,自然有许多灵药可用,但我却只让大夫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只因玄契这一摔,倒是省了我许多事。他疼得厉害,便成天捂着伤处哼哼,再没精力去想着骚扰司幽,我也正好借口让他养伤,将他软禁在屋中,等到了玄姚所定的日子,便直接把人搬上了马车运往内城。
白身黑尾的马交四爪如飞,长角破开暴风,在雪原中稳稳地奔跑,马车里几乎没有什么晃动。玄契闭着眼睛睡熟了,我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支颌看着外面的景物飞速闪过,向后掠去。浮游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壁上,视线随着我的动作移动,手习惯性地搭着刀柄,并不说话。
玄姚此时召见族人,恐怕是从高阳那里拿到了令牌,想要确立自己正统的地位。说是召见,但外城有资格被邀请的,也就玄契一人。司幽和玉衣自然有自己的渠道,而我要进入玄氏的族会,便必须顶着玄契的名头。
若玄嚣尚在,这些事大概会容易许多。他少时便曾邀我一同游历,那时我便到过畴华的内城。
与他人的印象不同,城中并不寒冷,高耸的城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经历久远的时间却不改巍峨,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将外面的冰天雪地与内里的锦绣繁华生生分割开来,高耸入云的火山脚下暖意融融,无数民众行走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叫卖声、嬉笑声、斥骂声,所有的一切混在一起,汇成市井中独有的喧嚣与活力。这座城像是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牡丹,以前所未有的绮丽姿态在这片冰原之中从容伸展。
即便是我,那时也有些许的动容。只是今日故地重游,心态却大大地不同。
我正感慨着,浮游忽然问道:“到城里,我能下车看看吗?”
我沉默片刻,奇道:“你竟也对游览美景有兴趣?”
浮游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最好的刀匠,我想换一把好刀。近来杀的人太多,刀有些钝了。”
我挑眉,看向他一直带着的那把黑鞘朴刀:“我看你一直带着它,那不是你的什么本命法器?”
浮游回答:“三两银子买的。”
我:……
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唯一一个下属,竟然一直在用一把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的破刀。马车已经进了城门,玄契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吩咐赶车的侍卫带他去玉姜城中,心念一动,我便索性带着浮游逛一逛这偌大的内城。
街道两边有人搭了摊子贩卖吃食饰物,热闹得很。想起他嗜甜,我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前面,回过头问浮游:“你想吃这个么?”
他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拿刀柄指了指左边,一脸认真道:“那种比较好吃。”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羊角辫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包橘红糕,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两条腿一晃一晃,似是有些无聊,正看着天空发呆。
左右看去,都没有见到卖同样东西的摊子,我想了想,便径直向那孩子走去。
大概从未见过带银质面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小鬼呆在原地没动,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歪了歪头,包子脸上瞬间扬起一个笑容,脆生生道:“大哥哥,你是谁啊,我在这里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半弯下腰,视线与他齐平,轻笑:“现在不就认识了。我叫浮游,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往旁边让了让,叫我一起坐下,大大方方道:“才雨!”
看来是个毫无警惕心的小崽子,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几岁了?”
那小鬼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掰出四根手指,才乖巧地将手伸到我的眼前道:“四岁了。”
我扫了他另一只手中的纸袋一眼,微微挑眉,笑道:“哦,已经五岁了?”
小鬼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红了红,眨眨眼睛,默默地把糕点放到一边,低下头一个手指一个手指重新数过去。
我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过纸袋丢给了浮游,浮游木呆呆地接过来,事情发展得太快,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分占道路两边,全傻乎乎地望着我,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才雨两边脸蛋鼓起来,嘴一瘪,泪花就开始在眼眶里乱转,酝酿良久,金豆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嗷的便是一嗓子,边上立刻有看护的大人凶神恶煞地举着扁担冲了出来。
我一把拉过浮游,顺着街道便跑了出去,身后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苦主骂骂咧咧地追着,看来确实愤怒,手里还都抄着家伙。后面鸡飞狗跳,有被打扰了生意、撞塌了台面的小贩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路人则事不关己地指指点点,一面哈哈大笑。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各种声音顺着笔直宽阔的街道汇成长河,流淌间似乎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们逆着长河,拨开水流,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浮游原本可以甩开我的手,却一直牢牢地跟在我的身后。分明轻松便能对付的敌手,他居然也很紧张,一手死死抓着纸袋,而被我拉着的那只手,竟也满是冷汗。
绕过一个棚子,我闪身窜进了条暗巷甩开身后的人,看着浮游脸色发白地抿着唇角,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浮游仍旧抓着那个纸袋,然而下面却早就漏了,橘红糕一路跑一路撒,这会儿只剩下了几颗。他不知所措地将剩下的糕点拿在手心里,愣愣地看着我笑。
我道:“你下次来,就不要再上那条街了,说不得会被人打死。”
浮游问道:“你不要紧?”
我敛了笑意,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戴了面具,你当真以为我会去做这么丢脸的事?”
浮游:…………
看他憋闷的样子,我弯起唇角,靠在墙上,看着那几粒可怜兮兮的糕点,开口道:“吃吧,我在那小鬼身边留了银子,所以不算是骗来的。”
“嗯。”浮游漆黑的瞳孔里倏忽泛起一点光,然而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只吃了一颗,又把剩下的重新放回了纸袋。
我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角落阴暗处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气息。浮游顿时出手,一道白光闪过,刀便插在了墙里。锋利的刀刃削下一缕头发,一个娃娃脸的青年哆哆嗦嗦地从那里爬了出来,一根杆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上面缠着一面幡,写着工工整整“神算”两个大字。
他的视线从浮游身上扫过,定在了我的脸上,求饶道:“饶命啊,我只是在那里小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挑眉,道:“你没听到什么?”
“没听到你们分赃……”话一出口,那青年便发现不对,双手捂着头就开始往回缩。
我闲闲道:“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包糕点便杀人灭口。”
青年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才直起身子细细分辨我的神色,长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原本看你与那小哥都满身煞气……是我莽撞,对不住,对不住。”
我望向他倒在地上的旗子,顿了顿,开口道:“你是算命的?”
青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聊以糊口罢了。你要算命,我给你便宜点,一次五文钱。”
我勾起唇角,那青年立刻改口:“但既然这么有缘,其实也可以不要钱。”
见我不动声色,他试探着问道:“不知你想算什么?前程,姻缘?”
我唇边的笑容加深,温声道:“不如就算算,你能不能活过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