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没料到徐朗竟然会在这里偷懒,他今儿大概也喝了不少,坐在船上摇着画扇,正是琳琅所赠的那把道清扇。琳琅和他接触得多了,也晓得徐朗的毛病——寻常人越喝越迷糊,他却是越喝越清醒,除非真个喝得酩酊大醉,否则要比平常还清醒机敏,眼神也格外明亮。
这会儿他一双深潭样的眼睛瞧过来,琳琅便知他酒意不浅。
徐湘最爱闹腾徐朗,若是只有她和琳琅,三人相熟,在这荷叶深处坐坐也不打紧,不过这会儿魏嫆在场,就不好多留了。于是吩咐船娘往右边拐,却听徐朗道:“六妹妹,你过来。”
那边厢徐朗招了招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且模样坦坦荡荡,想是有正经事要说。
琳琅有点迟疑,见徐朗装模作样的把玩起那画扇来,猜测是为了白婉儿的事情,于是向徐湘道:“徐姐姐,我先在这里坐坐,待会你来接我。”她如今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娃,寻常跟着贺卫玠厮混惯了,对徐朗也无需太见外。
徐湘是个爽快的性子,吩咐船娘把船靠过去,让琳琅到了徐朗的船上,便道:“我和魏嫆去那边转转,待会就来接你。”竹篙撑开,小船慢慢的荡出去了。
琳琅手里举着个大荷叶,低声道:“徐二哥是要说白姨姨的事情?”
“有人在四处找她。”徐朗斜靠着船橼,双腿一曲一伸,极为惬意的姿势,脸上却是一惯的沉肃。不过毕竟酒意软了气势,不似寻常那般让人觉得隐然压迫。
琳琅睁圆了眼睛等他的下文,徐朗便微微凑过来一些,“不好奇是谁?”
“想必是我们家老夫人?”琳琅并不喜欢打哑谜,心里也有些忐忑,挪近他身边道:“后来怎样了?”
“我安排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叫人带走。”徐朗说的轻描淡写,吊起胃口却给出这么个答案,叫琳琅心里有些气恼,瞧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
徐朗笑了两声道:“怎么了?”
“特特的叫我留下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琳琅懒懒的往后靠,嘴里是埋怨,心里其实也感激。徐朗瞧着虽然在书院偷懒打滑颇为清闲,但国公府的二公子,父亲兄长担负守护漠北的重任,他身上的事情其实也不少,他能安顿了白婉儿后还派人盯着,可见是上心了的。
徐朗逗她得手,愈发起意,直起身懒懒的道:“确实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妹妹说说话。”毕竟怕惹小姑娘生气,续道:“不过那边的人确实以为白姑娘已经死了,往后不会再生出麻烦。”说着就要借酒意伸手来捏捏她的脸。
他的眼中盛起笑意,醉后眼神明亮,有异样的光芒,带着惯有的气势瞧过来,那眼神似曾相识。以前朱成钰也曾这样瞧过她,那会儿她少女情怀,总被看得红霞满面,心头小鹿乱撞。而今么,徐朗从小就爱这样打量她,琳琅早就习惯了,于是转过身随意拨水,“话说完了,徐二哥也歇歇?”
徐朗却没打算歇着,挑眉道:“近来总觉得六妹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琳琅心里一惊,问道:“徐二哥这话怎么说?”
“不像以前那样调皮爱闹。”他醉后灼然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直视她,仿佛是在探究,“有时候看你的举止比湘儿还要懂事,有时候还忧心走神,是碰见了什么事情?”
琳琅听了暗暗惊叹。她尽力以十岁女孩的心态来生活,终究还是叫他瞧出了端倪,他的洞察力委实令人赞叹,于是笑道:“我本来就比徐姐姐懂事,大哥哥也夸我呢!”带着些微得意的意思。
她含糊了事,徐朗倒也不再深究,深深看她一眼,闭目养神去了。
两个人都在荷叶清影中发呆,湖面上软风带着清新香气抚过,吹动发丝衣角。日影慢慢的移动,岸边的笑语偶尔随风送来,却仿佛隔着一重世界,那些喧嚣芜杂都渗不进这曲院风荷中来,叫人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
琳琅闭目,有些出神。
前世自打秦氏去世后,她便渐渐有了些戾气,因为对贺文湛的怨怪而疏远了徐家兄妹。眼前这个人当时还曾试图哄她开心,却被她屡屡推开,后来多年未见,他依旧冒死闯宫营救,始终不曾抛下贺家,虽是沙场征伐的悍将,却是极重情之人。反观她的行径,想来叫人后悔。
庆幸她重活了一次,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该是不同的人生。蓦然心思一动,她能重来改变结局,徐家呢?
今上沉迷木工不理政务,很快就要劳民伤财广搜木料,天下变动是迟早的事。一旦朱家起兵,能与之抗衡的寥寥可数。前世徐家一败涂地,此生他们是否会扭转局面?
心思一旦活泛起来,便有些收势不住,她瞧着水面一动不动,就连对面的人看了她许久都没发现。
最后还是水声入耳,面前的荷丛中现出一竿竹篙才将她惊醒。徐湘已将魏嫆送走,怕徐朗醉后睡迷在莲湖中,耽误了琳琅,故来寻她。日头已经斜了,湖面上浮光跃金,琳琅低头看旁边,果然徐朗正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
徐湘嘿嘿的笑,拉着琳琅到了她的船只,撇下徐朗在此吹着凉风,小姐妹俩自去逍遥。
在徐家的挽留下用了晚饭,琳琅跟着贺卫玠回到贺府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拐入拱门进了兰陵院,这会儿天上堆起了乌云,婆子们怕今晚下雨淋坏了秦氏种下的几盆花,正忙着往廊下避雨处搬,顺带将院里怕雨的东西收整起来。
琳琅进到屋里,就见秦氏靠在窗边支起的美人榻上,双手交叠护在腹部,正侧着头发呆。窗外的竹丛在风里摇曳飒飒,秦氏的轮廓是个暗影,有几分寥落的味道。这样的场景很熟悉,琳琅很小的时候,每常见到秦氏,她都是这副模样,仿佛装满了心事,却不显得沉甸,只让人觉得渺远难及。
转头四顾,画扇正在里间准备给秦氏沐浴的东西,秋水和夏雨两个人正在给衣服被褥熏香,独不见贺文湛的身影。
她走过去靠在秦氏身边,攀到她肩上去撒娇,“娘发什么呆呢?”
“回来啦?”秦氏这才发觉,转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这么冰凉,得披件衣服才是。”
“刚才吹着风过来的,待会就好了。倒是娘不能受凉,该关上窗户的。”
秦氏扯着嘴角笑了笑,“今儿玩得高兴么?我听徐湘说你们要游莲湖?”
“徐家的莲湖当然有趣啦,我还和徐姐姐约定找时间去西山脚下散心呢!”琳琅高高兴兴的说着,却带不起秦氏的情绪,猜到她心里有事,便问道:“爹爹呢?”
秦氏手掌一顿,随即垂落下去,“还没回来。”
“宴席不是早就散了么?”
秦氏瞧着她脸上泛起的忧色,微笑道:“你爹爹回来得早,又因为有事出去了。时候也不早了,你累了半天,赶紧回去歇着。”说着捏一捏她软软的脸蛋,“明早不许借此赖床。”
“谁赖床了。”琳琅皱着鼻子哼哼。窗外风声愈浓,竹枝晃动凌乱,凉风嗖嗖的灌进来,显然是要有一场好雨了。她跪在榻上探出身子关了窗户,继而躬身去贴在秦氏小腹,笑吟吟的道:“小弟弟说累了,娘也早点休息呀。”闹着秦氏回床榻上拿起闲书打发时间,这才放心的走了。
回到住处便唤来了留在家里的锦绣,问她老爷夫人是何时归来。
锦绣道:“老爷后晌就回来了。夫人回得晚,大概日落才进家门,说是今儿兴致好,跟大夫人一起往街上挑了些绫罗绸缎,要给小少爷做个肚兜呢。”
琳琅便问道:“怎么爹爹又不在家?”
“后晌的时候画屏姐姐回来,说是先前那位崔姑娘生病了。夫人她们都不在,画屏便求着老爷去照看照看。”锦绣帮琳琅摘下首饰散发,忽然咦了一声道:“姑娘的那朵玉兰珠花呢?”
琳琅往妆台扫了一眼,果然是少了朵珠花,那东西别得牢,轻易不会丢了,今儿在莲湖中穿行,莫不是被蹭落了?不过她这会儿可没心思在乎这个,随口道:“大概是丢了。那位崔姑娘生的什么病?”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锦绣慢慢的帮她通发,琳琅阖上双眼,浮起那个娇弱妩媚的身影。果然是没安好心的么?趁着秦氏不在、贺文湛喝了酒的时候请他过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窗外轰隆隆一声响,有雨点细密的砸下来,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屋里已经点了蜡烛,微微晃动,渐而雨声趋急,唰唰的声音灌满了耳朵。琳琅原本还挺喜欢雨打芭蕉的闲情逸致,这会儿却是半点心思都没了。
这么大的雨,即便贺文湛有心回府,今晚也未必能回来吧。
睡前打发锦绣去前面悄悄问了问,果然贺文湛还没回府。琳琅辗转半天没能入眠,想着秦氏怀着身子心思重,应该也是同样难眠,索性爬起身来,裹着个袍子撑伞跑到前院去,撒着娇跟秦氏挤在一处睡了。
母女两个难得同睡,琳琅喜欢秦氏腹中藏着的掌故,说了会儿闲话便缠着她讲故事。秦氏拿女儿没奈何,只能依她,拣了有趣的故事娓娓道来,她的声音柔润好听,渐渐掩盖了外面时疏时疾的雨声,听着叫人安心。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琳琅是在一阵慌乱的喧闹中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