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昀垂头丧气的回了家,还没坐下就被父亲派来侯他的人叫到了书房。
温定方靠坐在紫檀木的圈椅里,双手交叉,目光从在昀身上滑过在门口停了一瞬又回到他身上,凝眉道:“下人说你急慌慌提了个包袱跑出门,干什么去了?”
在昀顿了顿,背在身后的手抠着指甲,想着也瞒不住老爹,便支吾道:“去,去见我哥了……”
温定方端坐着又扫了眼门口,面色不虞,沉声斥道:“自作主张!我看你最近是长进了!”瞪了小儿子片刻,他吸气问道,“他人呢?叫他滚进来!”
在昀愕然抬起头,望着一脸威严的父亲,难不成他以为哥哥跟着他回家了?在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要是认为自己劝得动哥哥回家还用得着收拾包袱吗?去见哥哥他本来就没报什么希望的,所以哥哥拒绝了他,他难受归难受,却不意外。倒是父亲这句话让他很意外。哥哥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被家族除名,失去宗子之位,父亲凭什么这般自信哥哥还会向他妥协?
“你发什么愣?”温定方黑着脸吼了句。
“我哥他走了,这会儿已经出城了。”在昀答道。
温定方神色凝住,半晌视线从小儿子身上移开落在案边那个铜蹲虎镇纸上,忆起从前有次被那小子惹毛,一怒之下顺手拿起镇纸就砸向他,却被那小子稳稳接住,气得他罚他举着镇纸在雪地里跪了一下午。那时他多大来着?似乎就如小儿子这般大的年纪。他虽叛逆,有主见,大多时候还是服从他的。自从上回那趟西北之行后,他竟像变了一人,或许不是变了,而是不再抑制本性,要违逆到底了!一个平民女子,值当他这样犯浑?过家门而不入,反了他了!
“兔崽子!”温定方咬牙攥拳,目欲喷火。
在昀微微撇了撇嘴,心里有那么一丝暗爽。他是没本事也没胆量反抗父亲,仅有的几次触怒父亲被罚,也被母亲拦了下来。可哥哥没有母亲庇护,被父亲责打只能生受着,父亲动起家法可从未手软过,仿佛打的不是他亲儿子一样。有回还把哥哥打晕了过去,那时在昀还小,夜里悄悄摸过来给哥哥送药,看见哥哥趴在床上默默流泪……
哥哥离了这家也好,以后想干啥干啥,再不用被苛责受管教了!
在昀迈步踏出门槛时又被父亲叫住,转身看向父亲,见他僵着脸,问:“他手臂的伤势如何?”
在昀“哦”了声,回道:“说是给御医看过了,目前尚未见效,仍是麻木无感。哥哥说到了南边,请苗医也看看。”
温定方凝眉不再言语。在昀出了门,想了想,转头去了哥哥的院子。记得他匆匆忙忙来收拾包袱时,院子里落叶没脚,屋子里灰尘遍布,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过隔了半天而已,里外竟被打扫干净了!问了下人方知是父亲让管家调了十几个人前来打扫的。明明几日前,哥哥和一众打了胜仗的将领回都复命受封时,管家问起父亲是否要把大公子的屋院打扫下,父亲还吹胡子瞪眼说哥哥敢回家就把他腿打断呢!今个见他跑出去,料想他是去请哥哥回家的,这才让人收拾了屋院。
在昀望着这明窗净几敞院落,叹了口气。父亲是低估了哥哥,高估了他和自己啊!
书房里,温定方负手立在窗前,眉头未展,嘴巴抿成了一条线。身后的书案上多了本族谱,“长子”的前面落了个墨点,颜色比其旁的字深了许多。从大儿子上回离家至今已有一年,只前日在含元殿上瞥了那兔崽子一眼,父子俩再未见过。东南的战事他每日都关注着,仅用了八个月就平定了叛乱,兔崽子一战成名。那日在殿上,陛下对其不吝赞赏,晋封了上都护府副都护,再进一级,他就能单独开府了。
这个儿子,虽是庶出,却天赋卓然,文韬武略,比之其他权贵家的嫡子只强不差。下了朝,不知他们父子龃龉内情的同僚来恭贺他,说心里不得意那是假的。当然也有那些明知内情还要故意说酸话来膈应他的,他也不恼,儿子再桀骜不驯,还能越过他这个老子去?也不想想那兔崽子是谁一手教养出来的!
温定方这几日把应酬都推了,下了朝就回家,心想兔崽子离家一年,心气儿应该磨得差不多了吧?陛下再劝劝,他就该回家来向他这个老子低头认错。同殷家的婚事黄了就黄了,凭他的本事,去西北再拼个两年,攒够了军功,回来封个正三品的上都护不成问题。届时他就有了单独开立将军府的资格,日后从他老子手里再接过三十万戍都禁军大统领的职权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份前程又哪里会差?
可他等了几日,没等来兔崽子露面,等来了陛下的传召。他才得知兔崽子竟然向陛下求了个加入岭南龙骧军的恩典!陛下问他的意见,他想了想,同意了。目前朝中请命西征者大有人在,明争暗斗好不热闹!既然兔崽子想去岭南就让他去好了,离家远了,想必就思归了。
以兔崽子的聪慧,不会想不到他的去留陛下定会征询他老子的意见。他这下总该回家来谢谢他老子了吧?且他弟弟又巴巴跑去请他,再不回来就说不过去了!
没想到他还是走了!
这个……逆子!
温定方生了一下午闷气,傍晚时分小杨氏过来问他在哪里用晚膳,他说不吃。小杨氏罗嗦了两句,他就不耐烦的瞪着她,责问她为何大儿子的院子荒置了?她何以笃定大儿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身为主母,不盼着家宅和睦,却对他们父子不和乐见其成,简直鼠目寸光!
自从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卫国公府的宗子,小杨氏自觉腰杆更硬了,心腹大患除去,日子过得别提多舒畅了。听到继子凯旋的消息,她郁闷了一阵就自我开解了,他已被温家除名,再成功也夺不走自己儿子的爵位。且听说他废了条胳膊,年纪轻轻就成了个残废,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了。这么想着,她就安下心来,该交际交际,该游玩游玩。今个娘家嫂子过寿,她去热闹了一番,心里正美着呢,冷不丁被丈夫斥骂了一通,懵了懵,待反应过来就回了几句嘴。夫妇俩不欢而散。
小杨氏回去后从婢女口中得知了今日发生的事,一颗心冷却下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屋里屋外都亮起了灯,她才木然站起,吩咐嬷嬷悄悄把族谱拿来看一看。
南市的一家酒肆里,新晋驸马都尉江英树颓然撑额,狠狠揉了几下,继而摇摇头,手伸向酒壶欲添酒,酒壶却被对面的盛煦然拿走了。
江英树握拳砸在桌上,眸光阴沉,歪着头道:“这世间就不存在什么真情真意,他要是真喜欢那个苑氏,就该西征!”他捶了捶桌子,恨恨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像个男人吗?”
盛煦然摩挲着杯沿,问他:“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要将温乐公主下嫁于你?”
江英树阖眸,吐出一口闷气,道:“我岂不知?”
“涉及皇权稳固,贵为皇后也不得不妥协。她把宝押在小皇子身上,为了给儿子铺路,只得牺牲女儿来笼络江家。左右两党争斗久矣,积弊甚深,说实话陛下的制衡之术失准太多,再任由两党斗下去,朝廷的破洞想堵也堵不住了。吴昭仪疯了后,太后为何要将大皇子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内部不能再斗了!可尾大不掉,想要扭转局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拿这次西征来说,兵部的安尚书装模作样和稀泥倒是一把好手,吵吵嚷嚷至今也没拿出个方略来。大哥之所以放弃,是看清了形势罢了。”
江英树不以为然的哼了声,道:“他又不是神算子!朝廷那么多武将,个个不如他?等西征胜利了,他就只有后悔的份了!”
盛煦然沉了沉脸,只觉心累得慌,问他:“你要随军西征,公主和老太君可同意?”
“不让我去,我就死给她们看!”江英树扯起嘴角,露出轻蔑之色,“如今朝廷兵强马壮,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你也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我看你也不比他差多少。”
盛煦然沉默着抿了口酒,扭头望了眼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风吹得幡子呼呼作响,眼看着要下雨了。
一月后,朝廷任命镇军大将军司马勤为西征统帅,调遣二十万大军开赴陇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