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阿璃将萋萋送去陈国军营,除了让她带话给沃朗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正如萋萋所说,她自小侍奉风青遥,情同姐妹。如果青遥此刻也身处陈军大营,那么萋萋一定会想办法见到她。
以萋萋心直口快的个性,多半会把燕国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这样的话,仲奕也许就有机会知晓,阿璃依旧还好好地活着。
眼下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阿璃既是铁了心要跟陈军决战宛城,自然急于削弱延羲手中握有的筹码和牵制。
主仆蛊,是没有办法解了。
但阿璃心想,就算延羲对自己起了杀意,要通过蛊虫来下手,死的也只是她一个人。
而仲奕、沃朗被他所操控,甚至进一步利用,则有可能对战事起到举足轻重的影响。
沃朗的巫术,已让众人在华阳关领教过其威力。如果他选择继续为延羲效力,难保将来不会再出现扭转战役输赢的局面。
而仲奕尚活在世上的消息,一旦被慕容煜知晓,阿璃不敢想像,他和她、会各自做出何样的决定……
×××
翌日清晨,陈国大军开启攻城之势。
城楼之外的苍原之上,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涌动般,逐渐向宛城推进。
陈军的统帅郝毕,以擅长急行突袭而闻名,数日之内,已将陈军主力整集北行,与先锋骑兵何为一处。三十万的兵马,从各个方向,将这座千年古城围得水泄不通。
慕容煜率领麾下诸人,伫立宛城城楼之上,神情笃定而决毅。
他身披银色铠甲,手按腰间佩刀,姿态英挺从容,宝蓝色的披风在城楼簌簌晨风中招展飞扬着。
阿璃侧头凝视着身边的这个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自豪与钦佩的神色。
在他的身后,站着不到二万的士兵,尚未从华阳关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而他的面前,是陈国三十万的大军,士气正盛、踌躇满志。
但那张英武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胆怯。有的,只是傲视天下的从容与自信。
陈军逐渐逼近,地平线上卷起的烟尘犹如灰色的汹涌波涛,簇拥着夹杂其间的鲜艳军旗。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约两万人的盾阵,由几十个方形的步兵队伍排列而成。步兵们高举着巨大的铁盾,踏着齐整的步伐,高喊着震天的口号。巨盾下,藏着攻敌的长矛、登城的云梯。
那些铁铸的巨盾足有两人宽,沉重坚固,将队伍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阿璃扶着城楼的垛堞,感受着由地面传上来的振动,经不住有些担忧起来。
“怎么办?”她转头望了眼慕容煜,“那些盾牌看上去十分坚实,箭矢根本射不穿!”
慕容煜远眺城外,淡然一笑,自语般轻声说道:“陈国风氏,果然富甲天下,竟能铸造如此数量的巨盾……”
他对阿璃说:“排出这样的阵法,表明郝毕打算直接攻城。巨盾,的确是抵挡羽箭和落石的最佳防御。但,凡事若有其长,则必有其短。”
他安抚地在阿璃的肩头轻按了一下,转身让项虎递上弓箭。
长弓落日在手,慕容煜浑身杀气冷凝,铁箭搭弦,摒息掣肘,决然而发。
“嗖”的一声,铁箭离弦,呼啸射入敌阵之中。
慕容煜又再取箭矢,接连发了数箭。
阿璃留心辨识,见敌阵中似有人中箭倒下。但数万人的军阵之中,箭矢中敌,就犹如急雨落入大海之中一般,踪迹难寻。整个巨盾之阵,密密匝匝,岂会因为倒下了几个人就停下汹涌的狂潮?
她正想开口发问,却见那原本排列齐整的陈军盾阵,竟渐渐有些歪斜起来。几个方形兵队,甚至有了涣散开来的趋势!
慕容煜转身吩咐道:“项虎,遣骑兵三千,即刻随寡人出城迎敌!”
项虎合拳领命:“是!”
阿璃闻言,也顾不得其它,急问道:“你要亲自去?”
慕容煜取过头盔戴上,轻轻牵起唇角,“你放心,我有把握。”
他伸臂揽了揽阿璃,低头在她耳边安慰说:“我做了十几年的将军,又不是第一次上阵杀敌。别担心!”
语毕,他领着几个亲卫,疾步下了城楼。
阿璃陡然离开慕容煜有力的怀抱,心头不禁失落般的空了一瞬,随即而来的,又是无限的担忧和焦虑。
她下意识地拾起预备下的连弩弓,紧握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同在城楼戍卫的白原,缓步踱至了阿璃身旁,宽慰说道:“王妃不必太过担心。”
他手扶城楼,向外眺望着,“这种巨盾阵,看似骇人,但正如陛下所说,其中也有许多缺陷。巨盾沉重,非两、三人同持一面不可,因此,行军时的阵型尤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行动时,要不断地高声喊着口号,以维持步伐的一致。”
白原伸手朝阵中的几个位置指点着,“适才陛下的铁箭,射杀的是阵中的令旗指挥官。令旗一倒,号声即乱,整个阵型也就随之被打乱了。而这个时候,是率兵冲杀破阵的最佳时机。”
阿璃顺着白原的手势望去,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刚才敌阵中倒下的那几个人,手中都似攥着颜色鲜艳的什么东西。原来,竟是令旗……
阿璃对伏羲六十四卦有过研究,也曾依此帮仲奕设计过越州王宫的守卫部署,但伏羲阵讲求的是借力于物、机关变幻,跟眼前这声势浩荡的军阵完全不同。
她正打算再向白原请教一二,突然听见身后城楼下传来一阵激昂的喊声,若雷声动天,撼得城楼亦微微震动。
白原抚须叹道:“陛下不愧是当世战神。在敌我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能将士气振奋到这般境地。实乃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
阿璃反应过来,想必是慕容煜对士兵们说了些什么,引得士气如烈焰般高涨……
她俯身朝城楼下望去。
伴着厚重城门徐徐打开的吱呀声响,慕容煜按辔前行,领着身后数千骑兵,在沉雄的进军号角声中,踏上了尘土飞扬的沙场。
三年前,他曾在同一个地点,面对相同的敌人。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站在了相反的位置。
慕容煜回过头,望向城楼上的阿璃,嘴角逸出一道微笑。
上一次,他身披战袍,仰望同一座城楼,满心荒凉凄苦。那个挽着金丝白玉簪的姑娘,那个纵身跃入鲨群的姑娘,那个溶入了他生命却再也见不到的姑娘,在回忆中眉眼弯弯地对他说:“你们若是攻破了陈国王宫,记得替我一把火烧了那御花园!”
而这一次,她就在自己的身后,清澈的双眸中,溢着既担忧又骄傲的神情,居高临下地含笑望着自己……
慕容煜觉得自己攥着马缰的手心炽热起来,胸中激昂着挞伐天下的豪情。
他抽出长刀,号令燕军:“破敌!”
追云马前蹄抬起,振鬣长嘶,犹如一柄玄色利剑,疾驰刺向敌阵。
燕国骑兵喊声撼天,策马跟随而上,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在战鼓号角声中,冲入了陈军盾阵。
阿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扶着垛堞,身子微微探出,视线紧随人潮中的那道熟悉身影。
陈军的巨盾阵本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但因为失了令旗号令,又一时来不及补救,阵型歪斜出好几处的破绽,只能临时调整拼凑着防御。
燕军的战马冲锋而入,将已经散开来的盾阵击得更加凌乱。
最前面的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敌阵的中心,而外围的弓箭手则趁机以羽箭攻击巨盾下暴露出来的陈国步兵。
整个苍原之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阿璃看得心潮澎湃,手指紧握住连弩弓,恨不得也立刻纵马加入厮杀的队伍。
以她的身手,若能配以沙场经验丰富的良驹,应该能在乱军中射杀不少敌人……
正踌躇犹豫之际,她感觉胸口陡然一窒,紧接着便是蛊虫不安的躁动。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痛楚。
仿佛就是,在自己的心跳之外,还有另一颗心在同时跳动着……
可这却是阿璃生平最为忌惮厌恶的感觉……
她眉头紧蹙,握拳抵在墙上,用旁人不可闻的低声咒骂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想不出,延羲这种时候驱动蛊虫,是出于何种目地?
若是想让自己难受、再以此令慕容煜分心,何以要等到开战之后?又何以没有那噬心之痛?
难道,他是想提醒自己什么?
还是,仅仅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阿璃满腹狐疑,恼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打消了冲上战场的念头,一面在心里骂着“卑鄙、无耻、小人”,一面抬眼继续观战。
飞扬漫卷的尘土中,陈军渐渐陷入了颓势。
巨盾虽然是防御的利器,但缺点就是笨拙沉重。防守屏障的阵型一旦被打破,不能灵活地闪躲对手的攻击,也无法用作对抗骑兵的有效武器。
而这厚重的兵阵,又阻碍了自家军队从身后上前支援。
燕国铁骑一旦撕开了破绽处的裂缝,便开始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如同一股声势强大的清流,将苍原之上乌压压的一片渍迹,横冲直撞地冲洗涤净。
巨盾纷纷倒入烟尘之中、倒在了溃逃的陈军士兵身上……
鸣镝尖锐的啸声破空划过,燕军发出了回退的信号。
阿璃的视线,被骄阳眩目光芒中的一骑身影紧紧捕捉,舍不得分离须臾。
白原在她身侧惊叹似的微微呼了口气,继而缓缓说道:“王妃,陈国的巨盾阵,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