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钩箭配以连弩弓,威力极大,一旦穿透皮肉,稍有动作便会拉扯得创口痛苦不堪。
一轮弩箭射完,靠近箭楼的陈国骑兵已有近半数,哀嚎着跌下马来。
褚大庆再次挥动令旗,“再破!”
古鹏和吴予诚,领着接应回关的张之顼登上了城楼。
古鹏神色兴奋,“陛下,王妃,陈军已经入瓮,接下来便只需慢慢围剿之!”
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朝阿璃颔了下首,目光中添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尊敬。
吴予诚的视线扫过阿璃时,也轻轻牵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
如果说昨日阿璃在练箭场的一展身手,赢得了燕国诸将的敬佩,而今日她的斗智斗勇,襄助张之顼脱险,则让在场的许多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把她看作了燕国的王妃,一个有资格站在大燕战神身旁的女人。
慕容煜望向楼下鲜血飞溅的战场,明明是燕军占了极大的赢面,可他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一阵风,自南而起,穿过山谷,吹向华阳关。
城楼上飞扬着的旌旗突然变换了方向,朝与先前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翻展开来。
这个季节,南风并不寻常。
大部分的将士尚未留意到风向的变化,就已看见远处的山谷深处,开始有淡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箭楼的方向涌来。
这雾起得十分诡异,城楼上的弓弩手不觉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关外的陈国骑兵,围堵的燕国步兵,尽数湮沒在了雾气之中。
阿璃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声喊道:“不好!快撤!”
她话音未落,浓雾已经弥散漫卷至了城楼,四周诸物皆隐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
雾气中夹杂着一股腥味,众人莫不掩鼻捂嘴。
阿璃摸索着找寻慕容煜,心急如焚,“乌伦!”
“阿璃!”
阿璃循声奔去,踉跄中,恰巧跌入了慕容煜的怀抱。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慕容煜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一阵倏然而起的剧痛袭遍了全身。
他腿脚一软,整个人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定。
周围的诸人,亦痛叫出声,雾气中回荡起弩弓兵刃纷纷落地的声响。
阿璃再顾不得其他,上前扶住慕容煜,“我们得马上离开!”
慕容煜忍着痛,说:“两军对垒,主帅岂可弃城而逃……”
阿璃架起他的手臂,“你今早上不是还跟长宁侯说,凡事需尽可能地顾全大局,以赢得最终的胜利为目标吗?眼下这种情况,不退就是等死!”
她提高了声音,喊道:“众将听令,立即撤离箭楼!”
此时风过,雾气渐渐散去,四周人影依稀可辨。
项虎抽刀拄地,撑起身子,“禁卫军,护送陛下和王妃!”
古鹏等人也咬牙挣扎着起身,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跟着阿璃朝城楼下走去。
关外传来了陈军震天的喊声,似在庆祝着什么。
很显然,这场让燕军全部倒下的毒雾,对他们没有起到任何伤害。
阿璃架着身材高大的慕容煜,缓缓下了箭楼,走得有些艰难。
听到关外陈军的喝彩声,慕容煜脚下一顿,凝滞不前。
阿璃猜到,他是记挂着外面那两万名步兵战士。
她咬了下嘴唇,催促道:“再不走,陈军就攻进华阳关了。以我们眼下的状态,根本无法跟他们抗衡。”
慕容煜垂目一瞬,继续朝前走,努力让自己的步子快起来。
关内军营之中的情形也同样糟糕。
那场大雾像是算好了方位、时间,直至散入了燕军大营,才终于散了去。营中十几万人,全部中毒倒地。
慕容煜站在大营门口,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士兵们的哀叫呻/吟之声,一颗心沉入无底之渊。
他突然意识过来,为什么陈军派遣了数万的骑兵来作先锋,攻打这易守难攻的华阳关。
他们根本就不是来闯关的,而是来追猎丧失了战斗力的逃兵!
阿璃转身问张之顼:“张将军,大营之中,共有多少匹马?”若她记得不错,牲畜应该不会受这种毒的影响。
张之顼斜靠在斩马刀上,抽着气说:“不……不足万匹。”
华阳关一带的地形,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因此燕军并没有准备过多的马匹。
阿璃听到答案,经不住心口发凉。
此处的军营之中,集聚了燕国在中原几乎全部的战斗力。而这么多人之中,能有机会逃出生天的,竟不足十分之一!
“陛下,诸位将领,”阿璃镇定心绪,微微吸了口气,说:“若我猜得不错,刚才的那阵雾气之中,藏有一种名叫青冥蛊的蛊毒。”
众人闻言皆大惊愕然。
巫蛊之术,在中原一向被视为妖邪,无论是王室还是民间,都甚为忌讳。
而将蛊毒用在了战场上,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燕将们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却又都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
阿璃继续说道:“虽然是巫蛊之术,但据我所知,这种青冥蛊只会令人疼痛,却并不致命。且用雄黄粉撒在中蛊者的身上,便能解毒。”
古鹏满头大汗,强忍着痛说:“雄黄粉……军医帐中应该有。”
阿璃问清楚军医帐的位置,扶着慕容煜缓缓坐下,“我先去取药,马上就回来。你控制住内息,千万不能让蛊毒入了心脉!”
当年的扶风侯风伯钦,就是因为被青冥蛊反噬了心脉,而丧命于东郊密室。那种惨状,阿璃犹能清晰忆起……
阿璃解下斗篷,疾奔入营,迅速朝军医帐的方向行去。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中毒的人,取解药的任务责无旁贷。
一路上,她拼命抑制住脑中飞驰窜腾的念头,努力不去想这突如其来的大雾与青冥蛊,究竟意味着什么。
眼下的形势,不容得事情再变得更复杂!
军医帐离大营门口不算太远,加上阿璃施展轻功发足狂奔,不多时便已到了帐前。
帐内几名士兵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其中几人支撑着身子、在装着药材的器皿中胡乱扒找着止痛的药剂。
“雄黄在什么地方?”阿璃急声问道。
一个军医模样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指向堆积一旁的几个罐子。
阿璃顾不得再问,上前逐一打开来,很快辨认出了红褐色的雄黄粉末。
她依照当年蒙卞为风伯钦解毒时的手法,捻起一小撮粉末,撒在军医身上,迅速交待道:“依照此法,可解大家身上的毒。”
她撤下一截衣裙,从罐子里倒出了些雄黄粉包上,揣入怀中,然后把罐子塞到军医手中。
军营大门与箭楼的距离并不远,慕容煜等人坐在营门口,将关外的厮杀声听了个清清楚楚。
整个山谷,俨然成了一座修罗地狱。两万身中蛊毒的士兵,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国铁骑践踏到自己身上。飞溅的鲜血,浸满了整个杀戮场。
士兵的哀嚎声,敌军的厮杀声,马匹的嘶鸣声,在樊山间盘绕回荡,声声撞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大家都很明白,再不用多久,陈国的军队就会攻下华阳关,打开箭楼大门,蜂拥而入,将这里的每一个燕人,杀得干干净净。
慕容煜阖着双目,指尖微微颤抖。
无数个嘲讽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肆意地大笑着!
二十万人的性命,二十万!
他驰骋沙场十多年,被世人尊为不败战神,而今日,在这华阳关内,他却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
阿璃奔至营门,取出怀中布包,放到地上迅速展开,小心翼翼地捻了一撮雄黄,洒到慕容煜身上。
接着,她又依同样的法子,为古鹏等人解毒。
不多时,洒落到众人身上雄黄粉末渐渐由红转青,疼痛感也随之减弱下去。
阿璃跪在地上,掸着慕容煜衣襟上的粉末,“蛊虫已经诱出,你可觉得好些了吗?”
慕容煜缓缓睁开眼,目光不再似往日那般清明笃定从容,而是满溢着深沉的痛楚与怆然。
褚大庆脚步踉跄地拜倒在慕容煜面前,“陛下!陈军马上就要攻破箭楼。末将愿率麾下弓弩手,拖延住敌军的攻势!请陛下尽快启程返回宛城!”
适才同阿璃等人一起下楼的长弓营弓弩手,约有二十来人,此刻蛊毒已解,听见主将的进言,纷纷跟上前来,跪于褚大庆身后,齐声说道:“请陛下启程!”
吴予诚也撩袍在褚大庆身边跪下,目光清亮殷切,拱手说道:“陛下,雄黄的数量有限,杯水车薪,救不了这二十万的士兵!营中尚有兵器和粮草需要迅速转移,微臣恳请陛下,恩准褚将军所奏!微臣愿留在华阳关,与长弓营的众将士共御陈军!”
他话音一落,余下诸人也纷纷加入到请愿的队伍。
“末将愿与华阳关共存亡!”
“末将也是!”
“誓死与陈贼血战到底!”
慕容煜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他很清楚,华阳关失守已成必然,眼下最需要考虑的事,是如何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而他所要做出的选择,对于很多人来说,将会是十足十的残忍!
如果,他仅仅是一方统帅、一位以征战沙场为毕生所愿的将军,那他会毫无犹豫地选择留下!选择与袍泽们并肩作战、血洒沙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他身上背负着大燕国的荣辱兴衰,背负着王兄嘱托的江山社稷。
所以,有很多事,由不得他自己的心……
阿璃半跪在慕容煜身畔,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汗渍、尘土、疲色,亦掩不住他们眼中此刻激荡着的豪情。
这是一种阿璃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种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悲情壮志,一种她曾完全无法理解的爱与责任!
她的眼角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浸湿,喉咙紧的发痛。
恍恍惚惚间,她依稀记起,曾有谁说过,对一个军人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死在战场上。
(卷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