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御医奉命前来为阿璃把脉,只觉得脉象沉实、气血内困,斟酌着问道:“王妃近日可觉得有些心慌烦躁?”
阿璃暗自苦笑。
岂止烦躁,昨夜根本就是一夜无眠……
慕容煜侧身坐在榻边,闻言微微蹙起眉,说:“昨日王妃觉得身子困乏,可曾看出症结?”
御医颇有些诧异,但又不敢乱动声色,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依脉象来看,像是因虚致实,恐是前段时间旅途劳累的原因,以下官愚见,只需好生静养,便会有所起色。”
他开了付滋阴补虚的药剂,交给了宫女前去熬制准备。
御医退下以后,阿璃打算起身下榻,却被慕容煜伸手拦住。
“说了要好生静养,今日就乖乖地躺着,不许下榻。”
阿璃无奈地瞪着眼,“哪儿有那么严重?只是昨天有点累罢了。你刚才那么凶巴巴地问御医,他自然答得谨慎了些,没有的也说成了有。”
慕容煜笑道:“什么叫没有的也说成了有?我倒是盼着他说有,只可惜,却还没有。”
阿璃听得有些糊涂,“什么有没有啊?”
慕容煜剑眉轻扬,笑意促狭的盯着阿璃,却不答话。
阿璃渐渐反应过来,面颊发热,扯过被角拥在脸上,瓮声瓮气地嗔道:“瞎想什么呀……”
慕容煜俯下身,手指轻划着阿璃的鬓角,柔声说:“这能算瞎想吗?我可都一步步计划好了。等你给我生个女儿,像你一样的聪慧可爱,我一定把她奉若掌上明珠,让她成为天下最受宠爱的女孩儿。”
阿璃还是第一次听别人用“聪慧可爱”来形容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她移开被角,清了清喉咙,揶揄道:“你把你女儿宠成那样,将来她长大了,喜欢上别的男人,你还不得嫉妒得发狂?”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手,低头吻了一下,说:“发狂我也乐意,只要你肯先把女儿生出来。”
阿璃抽出手去掐他,却又被慕容煜捉住,俯身细细地亲吻着她。
笑闹了一阵,阿璃依偎在慕容煜怀中,问他:“乌伦,你为什么想要个女儿?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男孩。”
慕容煜说:“我都喜欢。”
“只不过,”他垂下眼眸,神色和语气皆微微凝重起来,“你也明白,洵儿的身份特殊,若我有了儿子,只怕朝中又要因储君之位而再起争论。”
他低头看了眼阿璃,牵了牵嘴角,“不过这些事,也不用你为之操心。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爱护。”
阿璃抬眼看着慕容煜,见他俊朗英武的眉宇间,隐隐蕴着些抹不去的倦怠与疲惫。
不知从何时起,曾经鲜衣怒马、笑声清朗的男子,被命运卷入了无休止的朝争博弈之中,就连生儿育女,都不得不衡量利弊、思虑周全……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轻叹道:“为什么不用我操心?我说过,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和你一同去面对!”
两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阿璃撑坐起来,翻身下榻。
慕容煜正要出声相劝,却听阿璃一面低头穿鞋,一面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陈国大军不日就会拔营北上,还有许多事需要准备。”
她抬起头,“既然说好了要一起面对,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不管是做什么。你若当我是你妻子,就不要再劝我了!”
吴予诚说得不错,这个时候,她理当抛下所有顾虑,一心一意地站在慕容煜这边,以燕国的兴衰为荣辱。
虽然目前看起来,风延羲不会伤仲奕的性命,也不打算拿他来要挟自己,但一日不除掉这个劲敌,自己的日子就永远不会过得安宁,仲奕更是要一辈子活在内疚与痛苦之中。
如今彻底地撕破了脸也好,将来两军交锋,也不用再顾及往日的恩怨纠葛!
慕容煜颇为疑惑,“我派出去的斥侯尚未有消息传来,你又是如何猜到了陈军的动向?”
阿璃起身系好裙带,走到铜镜前,梳理着头发,“以我对风延羲的了解,他知道你如今身在宛城,又做了许多收服民心的举措,一定不会再坐视不顾。再者,陈国领军的统帅,多半会是郝毕,此人智勇双全,擅长急行突袭,一旦决意北上,恐怕须臾即至。”
慕容煜也站起身来,缓步踱至阿璃身后,思索着说道:“我曾与郝毕正面交锋过。他确是如你所说,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
三年前燕军攻破宛城之际,若不是郝毕率军奋力抵抗,陈国的王室宗亲和朝臣显贵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退至襄南。
阿璃笑着转过身,“怎么,你又打算招揽人才?郝毕可是陈国王室的姻亲,你想要劝服他投诚,只怕没那么容易。”
慕容煜抬手把阿璃额前落下的发丝捋到耳后,一面笑道:“就算他不肯降我,来日陈国覆灭,他照样要为我所用。”
阿璃撇了下嘴,睨着慕容煜,“自信过了头,小心好事也变成坏事。有句话说得好,骄兵必败。”
慕容煜咀嚼着最后这四个字,不经意地想起了第一次攻打东越的情景。
当初他何尝不是信心百倍,自以为稳操胜券,结果一夜之间痛失兄长,被迫撤军北归。
慕容煜幽幽地叹了口气,揽过阿璃,“你说得不错,是我口气狂妄了。我自诩生平从未吃过一场败仗,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亲兄长也无法守护,连累他惨死在魍离手中。若是当日我多存一份小心,王兄他也不至于……”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在惧怕着再度失去,“阿璃,一旦战事兴起,你也要格外小心。纵然你武功高强,但若是遇上像魍离这种擅长偷袭的杀手,不一定就有胜算。”
阿璃听得满心苦涩,想起昨夜风延羲的那番话,不觉愁肠百结,刚刚放松了些的心情又再度焦虑起来,可表面上也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我知道。”
此刻时日尚早,慕容煜原是打算去华阳关探视军营,又拗不过阿璃的言辞殷切,最后答应了带她一起前往。
从宛城到华阳关,来回需要一天的时间,阿璃和慕容煜虽有追云和绝影两匹神驹助行,却不得不放缓了速度,好让随行的人马有时间跟上。待抵达大营之外时,已是快晌午时分。
华阳关位于地势险峻的华阳谷口,三面临山,连接着樊山山脉,山阴处长着密密匝匝的高大树木,四周峰峦挺拔,自古便是宛城外围最坚固的一座天然屏障。
燕军大营设在了关口以北的平原上,旁边有樊水的支流经过。营外竖着防御用的木栅栏,绣有燕国国号的旌旗在风中舒展飞扬着,远远便可听见营内兵士操练的口号声和刀枪军刃的铿锵相撞。
从汕州和关中调来的增援军队,眼下业已进驻大营之中,加上宛城本地的守军,总计约二十万人。
前来营门口迎驾的将军名叫古鹏,是河朔驻军的统帅。
慕容煜登基以后,将手下几名得力的将领派遣至了南北重镇,戍守边境。古鹏,便是其中的一个。
阿璃依稀记起,自己当年在八方镇买走追云时,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古鹏也和慕容煜一样,扮作了牛马贩子,而今日再见,却是银盔铠甲、披着大红斗篷的一方统帅。
古鹏率领一众将领,在马前跪迎行礼,“恭迎陛下!”
慕容煜翻身下马,伸手扶起古鹏,“古将军请起。”
古鹏面泛红光,看上去颇为激动,“陛下亲临军营,末将等倍感殊荣!末将原本打算后日就去宛城觐见陛下,没想到陛下竟先来了华阳关。”
慕容煜笑道:“上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多前、你回京述职的时候吧?”
古鹏抱拳揖道:“回陛下,正是。承蒙陛下惦念了!”
慕容煜抬手在古鹏的肩头轻轻按了下,“将军随寡人征战多年,不必过于拘礼。”
古鹏随即又率着众将,一一拜见过随驾而来的王妃和长宁侯。
一行人在中军帐稍作歇息。
阿璃和慕容煜皆不是在饮食上过于挑剔之人,只随意用了些茶点,一面聆听帐中诸将谈论近日军务。
古鹏以下,还有一位杨姓的副将,然后便是各个营帐的统领主将。
汕州和关中的援军迁入以后,又重新按职能进行了编制,分别归入了骑兵、步兵、长弓、前锋诸营,斥侯、传令官等人员则直接由杨副将调派。
阿璃虽从小跟随名师习武,但对兵法只能算得上略通。
一开始,她还能大概听懂众将领所议之题,可后来谈到细节之处,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什么军阵变换,什么木雷、犀角冲,完全是闻所未闻、不知所云……
慕容煜却听得十分专注,时不时开口询问几句,或是给出自己的意见,与众将领一同商讨。
阿璃低头喝着茶,一面偷偷打量着身旁的慕容煜。
他今日穿着身简单的玄色锦袍,外罩深蓝大氅,虽非铠甲戎装,却依旧显得英气逼人,淡去了平日在宫中谨行威严、略显沉默的一面。
阿璃寻思着,这应该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军帐中的模样。
感觉上,好像跟以往记忆中的任何印象都不太相同。
倒不是因为神情中的那份专心致志,也不是因为言谈间的从容自信,而仿佛是,一种由心而发、不易觉察的喜悦……
阿璃不禁有些唏嘘。
她能猜得到,慕容煜对领兵打仗的喜爱,应该是远远胜过了他对朝堂之上帝王心术的兴趣。
可天下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的,又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