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在承元殿躺了数日,身体渐渐恢复,除了时有发作的头晕以外,坐立行走已完全自如。
北国寒冷而干燥的初冬,让从未在燕国过过冬季的阿璃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清冷。
这日她裹着暖裘,倚在美人榻上,一边听林崇唧唧呱呱地讲着话,一边思忖着心事。
林崇咬了口芙蓉糕,问:“对了,阿璃姐,今晚的酒宴你也去吗?”
阿璃一时有些怔然,“酒宴?什么酒宴?”
“咦,你不知道吗?濊貊族的使者到了蓟城,陛下特意吩咐了设宴款待。太子今早一直都在书房温习有关濊貊的学问。”
濊貊族是居于燕国东北面的游牧民族,早年和北燕一样,经常遭月氏国兵马侵扰,势力一直很薄弱。几年前慕容煜攻下月氏,濊貊族从此再无后患,因此野心滋长,扩疆开土,常常在边境生事。
阿璃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不过这濊貊族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就算知道了我也是不去的。”
她最近一直想方设法地回避着慕容煜。少见他一次,她就少一份的犹豫……
“怎么没关系?”林崇说着站起来,“我听说,燕国和濊貊可能会打仗!万一真打起来了,我还寻思着去战场上看一看呢。”他捏着糕点比划了几下,“最近教我武艺的师傅一直夸我,说我极有天赋!”
阿璃见状,忍不住抿嘴笑道:“你激动什么,燕国打仗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燕国人。”
林崇闻言顿时敛了神采,悻悻地坐下,垂头默默啃着糕点。
阿璃想起自己幼时的事,不觉有些后悔出言,遂坐直身子轻揽住林崇肩膀,“阿崇,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世上这么多国家,你愿意是哪国人都可以!你看我,生在暗夷,长在陈国,现在又嫁到了燕国。对了,我还在东海住了几年呢。”
林崇绷着唇角,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阿璃说:“阿璃姐姐,要不我们走吧!回东海去。反正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家。”
这句话,触动了阿璃本已不宁的心绪。
逃离,或许是最容易的办法。
可是,她所决定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不再逃避、不再躲藏吗?她想要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与命运抗争……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又意识到什么,问林崇:“阿崇,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阿崇扭过身,含含糊糊答道:“没有。我就是想家了,想裴大哥了。”
阿璃迅速扫了眼门口,然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告诉过你,在宫中可千万别提你裴大哥。”她伸手把阿崇的头转过来,盯着他问:“你在宫里一直住得很好,现在突然想离开,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林崇望着阿璃,眼中渐渐有了雾气,抽了下鼻子说:“谁也欺负不了我!”
阿璃这下更是确信无疑,“快告诉我!”
原来,每日在东宫陪伴太子读书练武的,还有几个高门世家的公子。那些少年见林崇住进了东宫,又与太子格外亲厚,原以为他跟陈国扶风侯府有亲戚关系,一开始时对他还算客气。可时间一长,了解到他不过寻常出身,跟王妃还是远亲,便开始时不时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他们挤兑我,管我叫蛮子,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我受不了他们说……说你的坏话。”林崇越讲越气,咬着牙说着。
“哦,他们说我什么啦?”阿璃挑了挑眉,“我倒想听听。”
“他们说,你嫁到燕国,就是想……想什么蛊惑君心的。说你让陛下放走了东越的王后,又撤去了淮北和关北的边防驻军。上次在摘星台,还差点为你丢了性命。”阿崇抓了抓脑袋,努力学着那几人的口吻,“他们还说,当初要不是指望跟扶风侯府的结亲来缓解国库空虚的难题,陛下根本就不会娶你。谁知道你嫁过来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眼下连跟濊貊族开战的军饷都没有着落,只能巴巴地跟人家议和。”
阿璃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些孩子的话,多半是从他们在朝为官的父兄口中听来的。而同样的话,摆到了朝堂之上,又引出的是何样的争论?
阿璃叹了口气,俯身把头埋进了枕头里,脑海中莫名回响出沃朗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这地方到处都是和你相冲的煞气,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如果燕国人知道自己就是刺杀了慕容炎的杀手魍离,还不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你把那些银子都私吞了?”
风延羲倚在门口,双手抱着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
阿璃闻声抬起头,脸上神情郁郁。
“我记得在你的嫁妆了放了三百万两银子。你若舍不得借花献佛,也就怪不得人家嫌你小气了。”
阿璃回过神来,想起新婚之夜慕容煜答应过自己的三个要求。
不是她舍不得,而是他根本就不肯收……
她掀开暖裘站起身来,迎上了延羲若有所思的注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她每日尚需延羲用内力将体内毒性压下。因为此毒通常在晚间发作得最为厉害,延羲一般要等到日落之后,方才入宫。
延羲走到阿璃近前,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
“我来带你去赴宴。”
阿璃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即甩开手,“我不去。濊貊族的酒宴我去做什么?再说,也没人叫我去。”
“没人叫你去,是因为你还在病中。可依你的脉象来看,撑上两三个时辰还是可以的。”
延羲扫了眼正低头啃着点心的林崇,俯身在阿璃耳畔说:“你整日躲在这后宫里,我们跟高忱的生意该如何谈?别忘了,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兴复你的东越。”
×××
阿璃跟着延羲踏入大殿时,殿内早已灯烛高照,宾客满坐。宫人们躬着身、鱼贯而入地上着美酒佳肴。
众人抬眼见到阿璃和延羲,不觉都动作一缓,原本略显吵杂的环境,也顷刻间安静了下去。
这场为濊貊族使者所设的酒宴,自然不关陈国的风延羲什么事。虽然礼官出于礼节,也把帖子递到了驿馆,但压根本没猜到风延羲真的会厚着脸皮来出席。
灯火摇曳间,阿璃瞄到居中而坐的慕容煜正略带惊讶地望向自己,一时间,又经不住忐忑起来。
慕容煜的右侧,坐着濊貊族的使者。
使者名叫克尔合,是濊貊族族长的胞弟,四十岁上下,浓密的褐色头发和胡须微微卷曲,眼鼻处轮廓很深,一看便不是中原人士。
慕容煜的左侧是太子洵,而太子的旁边,端坐着月氏国的纤罗公主。
众人尚在惊愕之中,延羲已径直走到纤罗公主左边的几案前坐下。阿璃迟疑一瞬,亦轻拂逶迤长裙,在延羲的右侧坐了下来。
克尔合意识到殿中气氛的变化,探究地向慕容煜问询道:“这二位是?”
慕容煜一直神色复杂地望着阿璃,此时收回目光,“寡人的王妃,还有,王妃的表兄。”
克尔合手摁前胸,朝对面行了个礼,“原来是王妃娘娘和陈国的相国大人,克尔合久仰大名。”
阿璃微一颌首,延羲亦拱手说了句寒暄话。
趁着宫女上酒菜的工夫,阿璃举着酒杯,扫了眼延羲左边的燕相高忱,低声说:“我们一来,这堂上就鸦雀无声,我看你还怎么跟人谈生意。”
延羲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时候尚早。”
少顷,有丝竹舞乐声起,十几名宫娥飘然上殿,翩翩起舞,堂上气氛顿时活跃许多,众人也渐渐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延羲和阿璃的身上,饮酒阔论起来。
阿璃偷偷朝慕容煜的方向瞄了一眼,见他正侧头与克尔合聊着什么,表情十分专注。
她收回目光,却刚好撞上了身旁纤罗公主的视线。
这还是阿璃第一次近距离地与纤罗照面。
烛火灯光之中,只见她高鼻白肤红唇,一双大眼睛盈盈生辉,美的明艳照人。
纤罗含笑着朝阿璃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
阿璃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随即也举杯一饮而尽。
纤罗笑道:“没想到王妃也是个爽快性子,倒像是我们大漠的女儿。”
阿璃见她开朗随和,字面上又颇显亲近,本想说几句客气谦逊的话,可一开口却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咄咄之意:“公主言重了,不过就是喝个酒,跟性子爽不爽快没什么关系。”
身旁的延羲似乎轻笑了声,阿璃扭头瞪他,“你笑什么?”
延羲睨了阿璃一眼,并不答话。
阿璃撇了下嘴,抬眼却看见慕容煜正望着自己。
慕容煜今夜穿着件玄色绣金线的华服,衬得五官分明,英姿飒爽,此刻见阿璃看向自己,薄唇弯出了道浅笑。
阿璃却迅速移开了目光,低头喝着酒。
舞蹈换了几轮,殿上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开始有人站起来四处敬酒。
延羲低头对阿璃说:“燕国人嗜酒。所谓的酒宴,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耍酒疯。”
阿璃颇有些吃惊,“可这是王宫啊,他们也敢乱来?”
延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阿璃,“你偷偷送走青遥那晚,我不是也在这乾元殿跟这帮人喝过酒吗?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他凑到阿璃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你看看,燕国的舞姬实在太丑,非得要人喝得酩酊大醉了,才能看出些美感来。”
阿璃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呛得咳嗽不已。
这下又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不多时,一名内侍跪到阿璃身后,低声说:“王妃,陛下请您前去一同就席。”
阿璃沉吟一瞬,“你去回禀陛下,说我坐在这里便好。”
内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阿璃是在拒绝,彷彷徨徨地退了下去。
纤罗公主转头看着阿璃,眼中似有不解,“陛下要你坐到他身边,你为什么不去?”
阿璃听纤罗的口气,倒像是在为慕容煜忿忿不平,不觉有些意外,反问道:“为什么他叫我去,我就必须去?”
纤罗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这能为什么,且不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单凭他是你的夫君,你就必须听他的话。我母后一生之中,就从未顶撞过我父王一次,也从来没有不按他的意愿行事过的。”
阿璃想起那日在暗厅中窥视慕容煜与近臣议政,纤罗的目光始终流转于慕容煜的身上,那份女儿心事,毫无保留地写在了脸上。
在阿璃的印象中,公主、或者世家高门小姐,举止间都会多多少少流露出矜持骄傲之色。就如青遥,即使为仲奕付出良多,心思不言而喻,亦不会在旁人面前毫无掩饰地表达倾慕之情。
而眼前的这位纤罗公主,倒是十分不同。不但自己不吝表达,似乎还巴不得别的女子也对慕容煜一心一意……
这或许,就是正宫王后该有的端淑大度、高尚品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