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荣辱、不谈感情,阿璃心想,自己做杀手时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她出手时冷血无情、一击必中,为了活命,什么屈辱的逃生方法都用过……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变得软弱了呢?
阿璃克制住情绪,对延羲说:“什么改不改变心意的?我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觉得这件事办起来有难度而已。你聪明睿智、才思过人,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是人都会有弱点。”
延羲没有理会阿璃语气中的讥诮,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慕容煜现在缺钱,而你、或者说我,恰恰有他需要的财力。你想跟他谈条件,并不是难事,只是方法要恰到好处,既让他拒绝不了,又不能让他看出你别有所图。”
他把卷好的帛书递给阿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让他做什么,不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摆出来明讲,不必委曲求全。”
阿璃的嫁妆中单是银两就不下三百万两,外加珠宝首饰、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延羲吩咐金三在蓟城购置了私宅,又将之前为青遥准备的赎金运了一部分过去,足够阿璃在燕国买下好几座城池。
阿璃琢磨着延羲的话,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但一时半会儿又分析不出来是什么。
“除了高忱以外,还有一个人你需要多留心。”
“谁?”
“纤罗公主。她父王死后,如今整个漠北都以她为尊。且她在蓟城住了三年,当初又是在慕容煜危难之际不顾一切地前来相助,因而深得人心,慕容煜身边的武将近臣几乎都是她的拥趸。若是他们的婚事取消,对我们将会极为有利。”
延羲的意思阿璃很明白。如果慕容煜和纤罗公主的婚事取消,不但漠北月氏各部会心生不满,就连慕容煜手下的心腹恐怕都会不服,再加上一向想扶持自家利益的高家和一帮老臣,燕国必生外乱内讧,而自己与延羲则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可自己该如何说服慕容煜取消与公主的大婚?这不就跟刚才纳高氏女为妃的计策自相矛盾,还又同出一辙的难办吗?
阿璃的手指绞着袖子,兀自出神片刻,忽然从榻上站起身说:“我要去见仲奕。”
延羲闻言蹙起眉,“车队中到处是燕国的卫军,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你要是不怕他暴露身份,就去见吧。”
阿璃悻悻地坐回榻上。
燕国人是万万不能见到仲奕的。可依这种情形,越往燕国走,岂不是越难见面?
延羲凝视着阿璃,眼瞳深邃的看不见底,好似暗涌着可以吞噬一切的情愫,又好似漫溢着万世彻骨的冰寒。
在回中原的海船上,他曾和东越仲奕有过一次很简短、也很直接的谈话。
而谈话的内容,阿璃永远不必知道……
“你突然着急见他所为何事?”末了,延羲开口道:“我可以让人帮你传话。”
阿璃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他罢了。”
延羲沉吟着站起身来,“我让林崇过来。由他替你传话,你总该信得过。”
语毕,不等阿璃回答,他衣袂轻扬地掀帘出了辇。
阿璃怔然地望着车帘,意识到延羲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
她其实,真的没有什么隐秘的话要对仲奕讲。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他而已。
好像,只有在看到仲奕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清晰、毫无犹疑地记起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值不值得。
复国,夺权,摆脱任何人对自己的控制,真正的自由。
离蓟城越近,她心底的惶恐越盛。她害怕自己会动摇,会心软,会放弃……
倒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变得这般软弱?
阿璃的胳膊支在案上,脸埋到双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数月的变迁沉浮,从与世隔绝的海岛到繁华喧闹的都城,让林崇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迅速成长为了一位眉宇间隐有思虑的少年。从前日子,无非是一日三餐、鱼多鱼少,而如今的每一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对以前岁月的彻底颠覆。他不得不学着更深入地看待周遭的事物,更戒备地与人交往。只有在面对阿璃和仲奕的时候,他才会毫不顾忌地露出往日单纯无邪的模样。
阿璃拉着林崇坐下,把案上的果盘朝他推了推,“吃吧,这些蜜饯很甜。”
林崇四下张望着辇内奢华的装饰,惊讶地合不拢嘴。
在车厢上下绕了几个来回后,他的视线最后重落回阿璃脸上,双眼大睁,“阿璃姐姐,你……你今天真好看!”
阿璃笑着戳了戳耳垂,拨得耳坠叮当作响,俏皮地说:“只是今天才好看吗?是不是因为我穿了耳洞,多了副坠子?”
她拿起一枚蜜饯,递到阿崇嘴里,“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越是好看的人越不可信吗?现在我变得好看了,你还信我不?”
阿崇顾不得嚼果子,立刻表忠心地说:“那当然!”他嘴里含着蜜饯,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唔书的是那个坏人公子!你跟裴大科是唔最信的人!”
阿璃扑哧一笑,宠溺地揉了揉阿崇的头发。
林崇咽下蜜饯,指着阿璃头上的金瓒凤冠,“那个,是真金的吗?”
金瓒凤冠并不大,刚刚好能拢住头顶的发髻。冠底赤金,冠上镶有珠宝,灿灿生辉、光彩夺目。
阿璃点了点头。
林崇支起身子,“我能摸一摸吗?”
阿璃抿着笑,微微低下头,“可以,不过不要摸冠底。”
金冠的冠底里,藏着沃朗交给她的一只双生蛊。双蛊双生、形似神通,姐弟一人一只。阿璃一直靠着这只蛊虫来获取沃朗传递来的消息。
林崇探身摸了下凤冠,咂舌道:“以前听我爹说,金子是世上最值钱的东西。要是他看见你现在戴着金冠,坐在金子做的马车里,肯定得吓趴下!”
阿璃被林崇的表情逗乐了,说:“我小时候的反应也跟你差不多,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后来看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崇吃惊道:“你小时候见过很多金子吗?”
阿璃捻着颗果子凑到唇边,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很有钱,你信不信?”
林崇这段日子一直跟仲奕在一起,偶尔听到有往来之人称呼他为君上,隐隐意识到他的身份不同常人,可又不敢确定。他的父亲是行伍出身,在去东海之前见惯了强权欺弱的事,总给林崇灌输些诸如为官者不善、高门世族欺凌平民的思想,加上林崇自己也经历了被延羲掳走之事,他很难想像温和淡然的裴大哥亦是身居高位之人。
“那你为什么要去东海?”林崇问:“如果你跟裴大哥都曾经是有钱人,为什么不留在中原?你们在珊瑚岛上的房子那么破,也没有蜜饯果子吃,还要每天很辛苦地下海捕鱼。”
阿璃觉得好笑,可思忖了一瞬,又觉得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思索着对林崇说:“我们那时,以为金钱和权力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可最近我却又意识到,没有银子和权势,也是件苦事。所谓的自由,其实也不是绝对的。”
林崇听得一头雾水。
他啃了口果子,问:“那,你现在有了钱,是不是就不打算回东海了?”
“算是吧。”阿璃敛眸盯着案边收起来的帛卷,低声缓缓地说:“我小时候,有人告诉我,万事皆有其价,没有什么是可以凭空得来的。要有所得,就必须有所付出。”
她抬起眼,看着阿崇,“譬如说,你现在可以跟着我去蓟城,过上王子公侯的生活,但条件是你不能回家跟你爹娘团聚。你会怎么选?”
林崇慢慢嚼着嘴里的果子,认真地思考着。
“我选……我选跟你在一起!”
阿璃闻言半眯起眼,似笑非笑,“你还真是想过富贵人家的生活,连爹娘弟妹也不要了?”
林崇忙不迭地摇头,“不是!我只是想找机会好好学些本事,再练点功夫,免得以后再被人欺负!珊瑚岛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如果你跟裴大哥也不在了,就更没人能教我些什么了。”他挺了挺小胸脯,“等我有了本事,一定好好保护你,让那个坏人公子再伤不了你!”
阿璃扑哧一笑,伸手拍了拍阿崇的脑袋。
延羲曾去过东海的珊瑚岛,如果送阿崇回去,不但不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安全,还有可能暴露仲奕的行踪……
林崇又问:“对了,我们跟着这一大队人去蓟城做什么?蓟城不是燕国的都城吗?我听我爹说,燕人尚武,生性残暴,当年就是他们灭掉了我们东魏。”
阿璃踌躇着该如何跟林崇解释自己突然要嫁人这回事,“那个……仲奕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啊。你上次来找过我们以后,裴大哥他就不怎么说话了,每天要么坐在竹林里发呆,要么就翻来覆去地弹那首关于月亮的曲子。昨天侯府的人来帮我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要出门。”
“关于月亮的曲子?”
“就是那个月亮出来的歌啊。”林崇摇头晃脑地哼了几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这是首在陈国家喻户晓的情歌,阿璃自小就很熟悉,也依稀记得曾在竹林外听见仲奕抚琴弹奏过。
“阿璃姐,这歌倒底讲得是什么啊?我只听得懂开始的两个字,后面的一句都不懂。”
阿璃从怔忡中回过神来。
“这歌讲得是……”
思而不见,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