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改朝换代、无关民生。
燕越开战后,原本位于两国交界处的八方镇从越属变成了燕属,归入了北燕的版图。但这并不影响来往此地的商贩们,依旧走南闯北地做着各地的生意。八方客栈也仍旧是各路江湖人士和牛马贩子落脚的必选之所。
慕容煜坐在客栈底楼靠北的大桌旁,默默地喝着酒。从他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见每一个进出客栈大门的人:风尘仆仆的旅客、笑容满面的伙计、因赚了钱或亏了本而面露喜忧的商贾、为避战乱而举家迁移的百姓……形色各异,络绎不息。却,始终没有他想见到的那一个人。
一旁的程武有些坐立不安,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大哥,我看那阿璃姑娘是不会来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四天了,再等下去,只怕蓟城那边会出乱子。”
慕容煜看了程武一眼,继续自斟自饮着,目光始终停在了客栈的大门处。
程武讪讪地住了口,不敢再多言半句,只在心里把阿璃暗暗地咒骂了几遍。
来八方镇的路上,慕容煜曾反复地想像过与阿璃相见的场景。
自祁州一别,已有半年。这半年中,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而其中的大部分、都载着沉甸甸的辛酸和苦痛。
他很想看阿璃笑,那种绽于眼底、再慢慢蔓至眉梢唇角的笑,就好似在璀璨阳光中徐徐盛放的一朵百合。
他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告诉阿璃,他的身份、他的姓氏、他所经历的痛,和他对她从不曾断过的思念。
当阿璃知道自己刻意隐瞒身份时,或许会很生气,甚至会转身就走,而自己就一定要出手迅速地将她拉到怀里,再轻言细语地哄她、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为了实现对她的承诺。然后,阿璃会娇嗔着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那他就一定要趁机捉住她的手,再送到唇边飞快地亲一下……
诸般的想像,让慕容煜既有些担忧,又满心满眼地期盼着,就像心间明明涌着一阵微痛,可那滋味、又偏偏是极甜的。
他在憧憬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再又一天。阿璃,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想着,也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吧?于是,派人分别向南和向西而行、沿路打听着,但谁也没能带回关于一位白衫姑娘的消息。
慕容煜又喝下一杯酒,余光瞧见撇着嘴想开腔又不敢、如芒刺背如坐针毡的程武,心中突生苦涩。其实,并非是他嫌程武聒噪,而是程武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觉得莫明的难过和无所适从的惶恐。
阿璃姑娘不会来了!
阿璃姑娘肯定不会来了!
哪儿会出什么事?凭她的身手,普通贼人哪儿能是她的对手?
我早就说过,她多半是东越或陈国的细作!
她要是真的想来,早就来了。
慕容煜疲惫地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人来人往的客栈大门。可心底深处又是那般殷切地期盼着、在睁眼的刹那,就能看见心爱的姑娘笑盈盈地向自己走来,眉眼弯弯地打趣道:“如今八方镇已经是你们北燕的地方了,这次见面,酒菜钱可要你出。”
一个牛马贩子打扮的青年从客栈外进来,疾步走到程武的旁边,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鱼形木匣奉到程武面前,又附耳低语了几句。
程武瞄了眼函上的封印,立马来了精神,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掰了封泥,解开绳线、取出尺素,递给慕容煜,压低着声音说:“这是东越国君送到蓟城的信函。”
慕容煜面有疑惑地展开了丝帛,蹙眉细读了一遍,略微思索后,又再读了一次。
程武凑近了些,问:“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上次写信来是问我们要那头扁毛畜生,这次又想要什么?难不成,是打算给我们递降书?”
慕容煜站起身来,低声吩咐道:“召集你手下的人,立刻随我动身南下。再派人快马前往淮远,通知钟笃调遣东海战船和水兵五百,在淮水入海口待命!”
他向门口急走了几步,又骤地驻足,“再留两个人在这里。若是阿璃来了,一定为我留住她。”
四月初七,宜祭祀,宜出行。
东越国历代的君王都喜爱乘船出海,加上仲奕此次出行,表面上只是在越州附近的海域游玩个三五天,因而并未引起任何特别关注。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让朝臣觉得不妥的地方,也只是君上如今已经大婚,出游带在身边的却不是王后。
可又有人说,王后身份贵重,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后宫到外面去抛头露面。而且太后为了嘉赏郑氏侍奉君上得力,特意吩咐了让她伴驾出游,旁人再觉得不妥,慑于太后的威仪,也就不敢再非议些什么了。
但没有人能够猜到,东越国君前往宗庙祭拜、为出行祈福的那一刻,他其实已是在拜别自己的父王与历代先祖,决意放弃世人艳羡的王族身份,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江湖闲人……
海船驶出半日,眼看日渐西斜,西边的天际被染得一片嫣红。
船头上的两人,皆身着白衣,在风中衣袂翻扬着。
仲奕靠在船舷边,微眯着眼睛,任海风吹乱自己的发丝。阿璃站在他的身畔,手臂搁在围板上,低头看着冲角破浪而成的翻涌波涛。
紧贴着船身溅出的浪花,雪白而晶莹,激荡着自由欢快的旋律。
仲奕指着西方,含笑对身畔的人说:“阿璃,你看那夕阳!”
红日西沉,波光涟滟,阿璃抬头远眺落日,不禁为之折服,脱口叹道:“真美!”
而更美的,应该是这象征着自由的、广阔浩瀚的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了一眼,相顾而笑。
很快,就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地肆意逍遥度日了。
复杂难懂的世态人情,年少痴狂的执念妄想,纠缠难辨的恩怨对错,权谋、朝争、天下,从此都可以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此刻,越州城中的西亭驿馆中,风延羲也正准备着启程返回陈国。
金三捧着卷厚厚的帐薄,站在延羲的书案前,“……还有外城香街上的那几间铺子,我已按侯爷的吩咐,转到了芙蓉楼的名下。”他偷瞥了眼延羲的神色,斟酌问道:“芙蓉楼的事……侯爷当真是不再过问了?”
延羲头也未抬,执笔在案上展开的帛卷中加注了几句,“以后芙蓉楼的事,与我再无干系。”
“可是,”金三面有愁色,“我们在越州城的生意,全靠着芙蓉楼跟朝中大臣的关系才做得顺风顺水。如今断了这条线,只怕很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顿了顿,迟疑着说:“但若是王后在宫中可以……”
“这个你想都别想。”延羲打断了金三,抬眼轻扫过他瘦削的面孔,“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把身家全押到一处,若是越州的生意没有了芙蓉楼便做不下去,只能说明你的局布得有问题。”
金三闻言不禁有些惶恐,朝案边正在研墨的蘅芜求助似的望了一眼。蘅芜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再言。
延羲放下笔,继续道:“不过,东越的生意是时候该收一收了。战事一起,斗米值千金,余物皆为附赘。你这边尚有囤货的铺子都要尽早出手,入账的银两都用来添置储粮的仓库。”他合起案上的帛卷,递给金三,“你照这个单子,把东西置办齐全,亲自送去暗夷。事毕之后,直接来宛城见我。”
金三接过帛卷,躬身答了声“是”。正准备离去之际,忽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禀报侯爷。前日有人在我交给申有文打理的铺子里买了三罐石漆。那人不是熟客,可出手极为阔绰,老申那家伙见钱眼开,也没多打听几句就把货给出了。后来我派人去查了下,听说买石漆的这位是宫里禁军的长官,姓张。”
“这石漆本就是稀罕物,在越州一罐少说要卖百金以上。我寻思着,这姓张的禁卫军多半是替背后的大主顾在办事,否则凭他禁军的俸禄,就是积攒一辈子也买不起半罐。这倒也是次要,怪就怪在,越州城里知晓石漆货源的人并不多,特别是上次汕州的事情以后,我特意吩咐了下面的人,不许把货拿到明面上来出售。可也不知这次的这位主顾,是从哪儿知道了我名下的店里存得有石漆?”
他原想过这事兴许跟王后青遥有关系,可又不敢贸然相问,只能把事情报上去,让侯爷自己定夺。
延羲蹙眉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了。东西既然已经卖出去了,就不用再追究了。你先下去吧。”
金三诺了声,躬身退下。
延羲起身踱到窗前,双手负于身后,凝望着落日沉没前天边的最后一抹嫣红。
“蘅芜,”半晌,他轻声问道:“东越仲奕的海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蘅芜说:“今日午时前就离开温泉宫了。”略迟疑了片刻,问:“公子是怀疑……买石漆的人是东越国君?可他如何能知道金三的店里存的有石漆?”
延羲线条俊朗的五官,此时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影,俊美的仿佛不是凡人。可那怔然的神情之中,却透着清冷的悒郁。
蘅芜心思缜密灵巧,转念间便自行想通了答案,忍不住狠狠自责于刚才的问题。
她踌躇了片刻,低声说:“我让宫里的细作打听过,说他们乘坐的海船五日内就会回来……我本来想探出他们打算去往何处,可船上的舟师、舵工和水工,都是东越国君的心腹,消息守得很紧……”
“我不想知道他们去往何处。”延羲转过身来打断了她,面上已看不出悲喜来,淡淡地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