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羲略迟疑了一瞬,缓缓起身,走上了楼梯。
蒙卞和芙蓉的眼光随着投了过来,带着疑惑地看着两人,阿璃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延羲。
沃朗走到阿璃身后,神色尴尬,“姐姐,你……”
阿璃说:“沃朗,我有事和江陵侯谈,你先下去。”
语毕,她转身回到屋内。
延羲跟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风延羲,”阿璃抬起头,“还记不记得你发过的那个誓言?你永远都不能对我说谎。”
延羲看着阿璃,目光清冷,“你想问什么?”
“在暗夷的时候,我问过你,你怂恿我弟弟反抗陈国,是不是想着他日暗夷陈国交战,你便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你回答说是。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延羲沉吟了一瞬,说:“是,我是乐意见到暗夷与陈国为敌,但我并未怂恿过沃朗做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阿璃又问:“你为什么想让暗夷卷入战争?暗夷对抗陈国对你有什么好处?”
“暗夷起事是大势所趋,有没有我推波助澜,结果都是一样。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半个暗夷人。”
“那之后呢?事成之后你打算干什么?自立为王?”
延羲挑起眉梢,“不可以吗?”
这段时间,结伴上路,又有了先前并肩作战的经历,两人相处地比以往融洽了不少。可这一刻,彼此间似乎又回到了剑拔弩张的起点,阿璃的怒气中夹杂着丝丝讥讽,延羲的冷漠里、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愤怒。
阿璃扶着拐杖,半垂双眸,“你这个人,为什么野心这么大?你已拥有世人艳羡的权势,这次我再帮你拿到女娲神石,你便能有取之不竭的财富,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眼下天下的局势已经够乱了,为什么非要再生事端?暗夷已是你的封地,再加上你的财力,就算你想要帮助族人,也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
她缓缓抬起眼帘,仰头看着延羲,“你能不能不把沃朗牵扯进来?”
延羲的双眼幽暗深邃、透着冷冷的阴戾,“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你的意思是,让暗夷继续臣服于陈国,每隔几年再奉上一批像你一样的贱奴?你口口声声指责族人的懦弱,说到底,你又有什么差别?还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弃他人生死而不顾?”
他的嘴角牵出一道嘲讽的弧度,“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只求自保的杀手,懂不得胸怀天下的抱负,偏生又要摆出姐姐的姿态,阻扰弟弟实现一生所愿。”
阿璃气得浑身发抖。
她原本就身体虚弱,现在更是脚下发软,使劲撑着拐杖才稳住了身体,“是,我是只顾自己的生死,管不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没有你那样的野心,也没有能力、没有本事去管!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只求能和我所关心在意的人,平安度日,不必操心生计、担忧生死,又什么不对?”
她这几日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死去的墨翎、失去的乌伦,时而心生悲戚绝望,竟有了厌倦人生的念头,如今眼见唯一的弟弟也执意揭竿起义、以身犯险,一颗心已是惶恐到了极点。沃朗也好,仲奕也好,再失去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阿璃的世界便只能分崩离析。
慨然间,十多日来强行压抑着的悲痛,此刻竟如潮水般涌向了心头。
喉间的酸楚愈加强烈,阿璃伸手捂住了嘴,似想要抑制住哽咽。仓皇间,手中的拐杖“咣当”落地。
延羲伸出手,扶住了阿璃的手臂,眼神依旧清冷,“不要以为,你是这世上唯一有权利悲痛的人。暗夷族人,遭遇过生离死别的,又何止你一人?蒙卞、沃朗,失去的都不比你少。在陈国,有多少暗夷奴婢离开家乡数年便客死异乡?汕州一事,你失掉了坐骑,你心痛难过,可你知不知道,那晚为了引开燕军的注意力,我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多少死在了慕容煜的箭下?不错,我是有野心,也一直处心积虑、谋夺权势,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一开始就学着权谋算计,也许那样,我就不必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也不必让年幼的妹妹学着如何以色事人、终日周旋于王侯子弟之间,到最后,依旧得不到自由。”
阿璃有些怔怔然地抬眼望向延羲。
他俊美独绝的面容中看不出悲色,表情仍旧是冷冷的,似乎刚刚所讲述的一切跟他自己并无关系。
可阿璃还是捕捉到了,他深邃眼眸中那一闪而逝的伤痛……
她很难去猜测,风延羲慑人的权势和财富背后,有过怎样阴暗与无助的过往?
那冰冷傲倨的外壳下,是不是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与温情?
两人相顾沉默了许久。
阿璃再度开口,语气中已没了先前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让沃朗来陈国?你明知道这次的宛城之行凶险万分,连你我都有性命之忧。”
延羲说:“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怀疑我别有用心?”
阿璃避开延羲灼灼的视线,“不是我偏要疑心你,只是你这人太会算计……”
延羲嘲讽地一笑,“比我会算计的大有人在,包括你自己。”
他不等阿璃反驳,又继续问道:“如果我说,我让沃朗来陈国,只是为了让你高兴,你信不信?”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开口。
延羲盯着阿璃,一字一句地问:“那么,若是我从未想过要杀东越仲奕,你是不是就会信我多一些?”
阿璃的眼神游移,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你,你什么意思?”
不可能,延羲怎么会知道自己和仲奕的关系?难道,他在温泉宫安排的有细作?可宫里的人,就算见过,也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而且如果是这样,延羲应该早就该知道了……
延羲心中,本尚有一丝怀疑,可阿璃现在的表情却确确凿凿地证实了他的猜测。
“原来如此。”
他语气中流露出自嘲般的苦涩,“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能恨我入骨。当时你眼中的那种恨意,根本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
阿璃避开延羲的目光,手臂挣脱开来,忍着腿伤的牵痛、踉踉跄跄地去拣地上的拐杖,嘴里低声而快速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越仲奕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你敢说,他不是你最在意的那个东越男人?”
延羲衣袖轻拂,内力化为掌风而出。阿璃刚刚扶起的拐杖“咔”地断开,令她陡然失了支撑,仓皇间,只能伸手抓住了延羲的衣服,整个人半倚到了他胸前。
延羲一动不动,口气清冷地继续说道:“你背叛我父亲,是不是也因为他?我早该猜到,他没有再派人去劫青遥,就是断定了陈王不会放弃联姻的打算,所以干脆让你直接去刺杀东越仲奕……”
他扳着阿璃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你总说我谎话连篇,可你又何曾对我坦诚相待过?我立过重誓,此生对你言无不实。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对你,有过隐瞒,却从未有过欺骗。我现在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东越仲奕?”
他本是个心思深藏的人,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被一种无法扼抑的情绪支配着,偏执地非要听阿璃亲口承认,东越仲奕就是那个让她可以不顾一切的男人。
阿璃被延羲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遁。
她咬了咬嘴唇,截然地说:“是!仲奕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如果你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或者他,即使我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十几日寝食难安,身体早就虚弱不堪,加上今日和沃朗、延羲的争论,恼怒攻心,气息已然不稳,此时竟觉得整个人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阿璃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仰头盯着延羲,“你是如何知道我跟仲奕的事?你是不是在他身边也安插的有细作?”
延羲终于移开了目光,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袅袅生烟的熏笼香炉,半晌,缓缓开口道:“芙蓉刚从东越赶来。听说慕容炎死后,燕国的士兵为了泄愤,想要……拿你坐骑的尸体出气。这件事,传到了东越仲奕那里。没想到,他竟然修书给慕容煜,求他赐还墨翎的尸体。”
他顿了顿,看向阿璃,“能让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想来,你和他的交情非同一般。”
仲奕这样做,无疑是在表明,他就是指使魍离刺杀燕国国君的人。身为一国之君,公开承认雇佣杀手,几乎就是自毁名誉,不但燕国人会他恨入骨髓,连原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的东越人,也会更看不起他!
阿璃的手无力地攥着延羲的衣襟,紧紧闭上眼,又是心疼墨翎,又是担心仲奕,霎时悲怒交织、急火攻心,脑中懵地一片空白,整个人虚脱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