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小说 > 历史军事 > 野有鹿 >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1)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1)(1 / 1)

剩下的几天,南庐渊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的。

他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克制,白日里仪态端庄地与每一位使臣打好关系,夜里也一丝不苟地服侍着南子潺批改奏折,以及和张沈陵交流入春南下的事宜。

这几日里,他从家里调来数目众多的家仆武丁,把南子潺护得连个飞虫都进不了身。这反常的谨慎,让南子潺和李阳关等都看出有些异样来。

但是南庐渊什么都不想说,故而南子潺借机问了他几次,见他不情愿,也便不再勉强,只是看着他短短几日长出了青胡茬子,眼窝都深沉了一圈。

最后一日回到宫里,南庐渊帮南子潺打点好要回赠给各国的珠宝,用南商的礼仪为各国使臣送行,一切终了后,便立刻向南子潺批了假,几乎脚不沾地地往家里赶。

从小跟着他的书童为他开了门,便带着他悄悄绕向帝相的寝房。南庐渊正不解,只听书童凑在他耳畔道:“府里的下人们都私下里议论家主是不是要不行了,人心不稳,怕家主的伤情流出去,他们会敛财而逃,剩下的也欺辱您年纪尚小,会用长辈的身份压您一头。”

南庐渊沉默地跟着他继续走,心不在焉的问道:“父亲还没去呢,他们便已经不把帝相府当回事了么?”

整天在朝堂上尔虞我诈,不曾想回到家里还有这些个破烂事,实在是很倒人胃口。

这么想来,父亲当年应该也是这么过来的,至于为何在此之前他都没有感受到这人心冷漠,大约也是父亲在背后默默地庇护着他吧。

一路沉默着,直到走进父亲的屋子,嗅到一股腐臭的味道。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掀起帘子,看到床上卧着的枯瘦老人。

腐臭味更甚,甚至给人以幻觉。像是打开了一个潮湿的罐子,看到里面死了一只耗子,白色的蛆虫在它干瘪的眼珠里进进出出。

南庐渊不好在父亲面前遮挡鼻子,只是转头问书童:“给父亲用药了么?”

“用了,公子。”书童道,竟然也没有干呕,反倒是看起来像习惯了,“但是家主的伤很特殊,伤口腐败得很快,并且用了药膏也止不住,不会愈合。”

南庐渊上前给父亲请安,床榻上老人颤颤悠悠地将双眼睁开一点缝,浑浊的眼珠无神地动了动,才汇聚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他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有呼出微弱的气。

南庐渊赶紧凑近来,将耳朵凑近父亲,恭恭敬敬地道:“庐渊在,请父亲吩咐。”

帝相张嘴,说出声音很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陛......下,陛下......他安好么?”

南庐渊道:“请父亲放心,陛下龙体无恙。”

老人用几乎不能让人察觉的力道微微一颔首,才艰难地尝试伸出手来在南庐渊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南庐渊猜想他应该是想抚摸自己的头。

“很好......你做的很好......”老人慢腾腾地道,似乎想要起身。然而这么一动,毯子往下滑了滑,露出腹部殷红的止血带来。

南庐渊目光一凝,顺着父亲的腹部往下看到床上鲜血淋漓的一大片,忍不住嘴唇颤抖,瞳仁一下子缩紧,连身子都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扶住父亲,低沉且悲痛地呜咽了一声:“父亲!”

怎料这枯瘦的南商帝相却低喝一声:“王臣怎可悲怜前王余孽!”这一句中气十足,倒是颇有未受伤前的风范。

南庐渊悲从中来,然而并不想扫父亲的兴,只好憋着,抚着父亲的手,轻轻把它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过一会有御医自宫中来,南庐渊也并不回避,在后面陪护着。

过后很多天,帝相的贴身护理也都是他亲力亲为。

南子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从御医嘴里撬出了些东西,偷偷出宫探访过帝相几次。但他苦于屋里的气味,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日渐消瘦的南庐渊,只能不知所措地陪着,一同等待最终的噩耗慢慢逼近。

.........

...

今日是元日。

南商帝都里每条街道都挂满了花灯,南商王特意让人赶制了巨大的飞鸾,早早悬挂在帝都上空。这一日里南商张灯结彩,每条街上都设了戏台子,还有数不尽的花灯。

南商王广设宴席,宴邀国内臣子。宴席并不奢华,但胜在热闹。南庐渊提早让家仆准备了一桌子小菜,他自己则并没有在宴席上吃什么东西。到散席后,便早早告退,往家里赶。

今天到底是节庆,帝相府也收拾了一番。家仆们都回去放了假,驻守的卫兵则另外安排了一个屋子大摆宴席。南庐渊由书童领着往花园里走。那里有一桌很寻常的家常小菜。一个老人靠在一边的太妃椅上,月光照在他脸上的深深浅浅的皱纹上、绣着锦绣山河的外袍上,将他的一切柔化得有些不真切。

南庐渊到他身边,正要坐下,然而帝相大人却先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南庐渊一日不请安,有些不适应,却还是先坐好。他这才看到一边的椅子上还摆着一个画像,画着一位女子,他之前从未见过。

“那是你娘亲。”帝相咳嗽了几声,“你当初胎位特殊,她为了给我留后,冒死生下你来,才三日便走了。”

南庐渊知晓这个,他娘亲就是为了生下他难产死的,因为这个,老奶娘还曾私下里说他命硬,一辈子克女人。

“父亲没有怪你的意思。”帝相接着说,这时已经头冒虚汗,喘息了好一会,“你大了,能独当一面,父亲其实看在眼里。我们作为帝相一脉,只有你一根苗子,你必须要担得起南商王族的未来。”

南庐渊道:“庐渊明白。”不忍心看他已经浸透了外袍的鲜血。

父亲的腹部已经完全烂掉了,露出森森白骨,连肠胃都一并腐烂。

帝相又歇了一会,慢悠悠的继续道:“你刚出来的时候,长得跟个猴儿似的。父亲就想,阿润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子,怎么能生出个这样的儿子呢?”

“后来啊,到了会走路,才有一点长开的意思,像是我们的孩子,不愧她拼了一条命保下你来。”

南庐渊静静地坐着,看着父亲那双浑浊的眼。不久之前,这双眼还凛冽通明,而如今浑浑噩噩,奄奄一息弥留返照都展现在他的那双眼里。

帝相大人颤颤巍巍地用那双槁瘦的手去给南庐渊夹菜,他那张长久以来绷得严厉不苟言笑的脸竭力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因为不常做,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南庐渊忍着泪水,轻轻道:“父亲,庐渊尽力了。”

这位严厉的父亲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月光打在他的面庞上,眉眼里都是迟来的慈爱。也许就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个男人才敢于把这么多年来埋在心里的疼爱表现出来。

他慢悠悠去够酒杯,却控制不好力道,将酒杯掀翻在地上。这事事精明的老人立刻手无足措地僵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南庐渊憋着鼻子的酸意,轻轻到了一杯酒,端端正正的放在父亲手上。

帝相大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酒杯,手臂上青筋毕现。这个男人先前曾翻手为云覆手是雨,然而此刻却竭尽全力应付一个小小的酒杯。

他终于把这个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下,而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带血的飞沫喷得到处都是。南庐渊这才想起来父亲自打他记事起,从来没有喝过酒。

于是南庐渊小心翼翼地上前用袖子替他擦拭唇边血沫。这位南商尊贵的帝相大人牢牢地看了他一眼,道:“替父亲取来毯子吧。”

南庐渊连忙应声,跌跌撞撞地冲进父亲的寝屋,在毯子上看见一块锦帛,歪歪扭扭笔划虚浮却看得出写字人的拗劲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待吾去,与妻合棺,葬之先帝陵旁,位传吾子。

先帝家臣

南博雅

南庐渊心头大震,几乎失魂落魄地抱着毯子冲回花园。那里有个老人趴在桌上,头枕在双臂之间,好似不胜酒力正在酣睡。

南庐渊含着哭腔,轻轻地碰了碰他:“父亲?”

然而老人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外袍展开,露出那完全腐烂内脏裸露的骇人伤口来。

南庐渊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父亲,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大声叫着“父亲——父亲——”状似疯魔。

他没有了知觉,只是一个劲的抱着父亲。他感觉有人想将他和父亲分开,但他不敢松手。他知道这一松手,就是永别。

最后还是小书童分开了他。他失魂落魄地看着父亲被人抬走,听着耳边一阵阵“节哀”,却感觉与自己无关,只是拼尽全力伸出手来,想要把父亲够回来。

“公子,回避吧。”小书童不敢看他魔怔般的眼神,默默地把他拉住,任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抬得越来越远。

这个场景,他本该想到的。

他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噩梦,他以为自己能淡然处之。

一切都是虚妄。

他低头看着自己,他的双手、满身,都是父亲的鲜血。

父亲为南商和他,流干了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由书童领回房间,又是怎么换好了一身衣服,梳洗打扮干净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街上。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四面的欢笑声将他牢牢包裹。

每个人都挂着欢愉的面容,而他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就这么一路逆着人群走着,走到了放花灯的河边。

他茫然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

今夜满河都是五彩斑斓的河灯,对岸有数不清的父母带着孩童放花灯。

他突然想到,他从未与父亲放过花灯。

他突然嚎啕大哭,然而他的悲伤是如此渺小,仅仅湮没在一片欢声笑语里。

他哭的筋疲力竭,直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才发现天色早已完全暗了下来,花灯都已经被搭理河道的人捞了起来,河边也没有再多的一个人了。

只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花灯,在黑夜里发出一点微弱的萤光。

他左右环顾,没看到什么人影,于是拿起那枚花灯,看到上面雕刻的一个小小的“斓”字。

他盯着这枚花灯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而后把它的烛芯吹灭,将它轻轻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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