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馆,改换了王服的萧凌云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景澜面前。他骄傲地站着,景澜却连头也未抬,淡淡道:“王子殿下成功地耍弄了我等,此时很开心吧?”
萧凌云蹙眉,“小澜,你说什么?”
景澜于棋盘上落下一子,起身,“先前王子殿下说,交赤大权由烜合一人掌控,王子殿下已然走投无路。但如今看来,交赤朝堂上文臣与武将对立,烜合掌握的恐怕只有武将。若我没猜错,交赤文臣早就与王子殿下有联络,意欲迎王子殿下回朝对抗烜合。而王子殿下久未归国,摸不清朝中形势,生怕做了傀儡,甚至白白丢了性命,这才向我大齐求援,寻一柄可攻可守的称手兵器,是吗?”
萧凌云眼珠转了转,笑道:“一口一个王子殿下,小澜你在生我的气?”
“王子殿下此言,就是承认了?”
“小澜你如此聪明,我从未想过能瞒住你。但如今你已来了,你我除了共同前行,毫无退路。”
“你……”
萧凌云以扇骨抵住景澜下巴,“小澜,你生气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
景澜抬手去挡,那扇纹丝不动。景澜欲退,萧凌云却一步上前将他揽在怀里,眯眼低声道:“景右相,你在气些什么?你不也一样吗?出关前故意托病多日,只为试探我所言真假,你当我不知道?可即便我知道,我依然为你寻遍了满山的草药,因为我担心你,不想让你伤害自己的身体。我没有怪你,因为我也知道,这是你身为丞相的职责。你说,我俩是否该比一比,谁更错一些?”
灯台上烛火哔剥跳个不停。
令人厌恶的压迫感笼罩着景澜。
他别开脸,伸手向后扶住桌面,“你……放开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萧凌云感觉到了景澜身上少见的慌张,终于放开他,待二人都平静些后,道:“抱歉,方才吓着你了。这些年来,母妃怕我遇害,千叮万嘱让我隐藏身份与行迹。国师他们虽与我有过联络,但都是通过密探密信,我与那些密探也从未以真面目相见过。说实话,你以为我真稀罕那个王位吗?不过是因为……”深深叹了口气,眼中蕴回情意,“小澜,我今后不会再骗你了。”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你是否也该说一句,今后不再骗我?”
景澜静立片刻,往桌边坐下,面色也已如常,“不确定能否做到的事,我不会给承诺。”
“无妨。”萧凌云摇摇扇子,坐在景澜身边,托腮转开话题:“景右相看,烜合此人如何?”
景澜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本就是将军。”萧凌云一脸不满,“没有别的?”
景澜拾起一颗黑子掂量,“其他暂没摸得太清,只是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我们……至少是我,所不具有的力量。”
“哦?”萧凌云生出了兴趣,“小澜觉得不好对付?”
景澜不在意地笑笑,将手中的黑子捏紧,接着抛掉,“无论是谁都有缺点,找机会再会一会他便是。说到此,还请王子殿下赐教,所谓‘神选仪式’,又是什么?”
萧凌云将茶饮尽,又满上,“殷然城外西北三十里有座树林,名为‘死神之林’,树高草茂,遍布毒虫猛兽和天然形成的各种陷阱,难辨时日方向,甚至传闻其中不乏鬼怪。交赤人认为,唯有神看中的英雄才能自由穿行其中,并猎下林中最凶猛的隼。烜合的意思,就是让新王候选进入‘死神之林’,看谁最终活着出来,谁就能成为国君。这是交赤自古以来推举领袖的方式,‘死神之林’中,对手之间可任意妨碍干扰,甚至杀死对方。”
“可你的对手尚未出生……”
“‘英雄’不光要自保,更要保护身边的人。也就是说,必须携带同伴,且一同出来。”
“带多少人?”
“至少一人,多了不管。”
景澜点头,“那么烜合就是对手的‘同伴’,这下我也明白了他提出此法的用意。”
“怎么说?”萧凌云兴致勃勃,“说真的,今日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正想与你参详。”
景澜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如今文官不受烜合控制,今日朝堂上,他才不得不顺着你。因此他提出‘神选’,一个表面顺应人心,实则对他最有利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
“文官首领乃三朝老臣国师哈图雅,他在殿上首先推举了你,所以,他的处境十分危险。”
“但我认为,烜合现下不敢动手。”
“没错。烜合忌惮文官势力,暂且不敢对国师下手。但如今情势有变,蹦出了你,又蹦出了我所代表的大齐,又仍有部分朝臣观望,看似对他极为不利,但福祸相依,如果你是他,你觉得怎样做,不仅能一举扫清眼前障碍,还能坐收渔人之利,并赢得一个好名声呢?”
萧凌云盯着棋盘,“……自相残杀?”
景澜赞许地点头,将一黑子落入棋盘中,“例如,杀了你我和国师,制造你我三人意图不轨分赃不均决裂致死的假象。这样,你这个心腹大患没了,失去首领的文官们亦会一蹶不振。况且如果我死了,大齐国体受损,必定不会放过交赤。兴兵灭了交赤最好,双方僵持不下也很不错,到时乌兹无论怎么做,都会占尽主动。”
萧凌云头皮有些发麻,“那他提议‘神选’,只是幌子?”
景澜摇头道:“不是幌子,而是后手。方才我说的计策虽好,但烜合会不会用,或能不能成功尚且未知。但‘神选’,却为他提供了一个堂而皇之杀掉你我的机会。然后他就能以‘保举不贤有眼无珠’之类的借口打压国师,虽不如之前那个办法好,但也很不错了。”
“堂而皇之杀掉你我?你是说……”
景澜低眉一笑,“十日后,我便作为你的‘同伴’,去见识见识所谓的‘死神之林’吧。”
“小澜你……”萧凌云动容。
景澜仍是笑着,“难道王子殿下觉得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拖后腿的?还是殿下自认能力不足,护不得我?”
“小澜,我……”萧凌云难得地语无伦次。
“王子殿下切勿太忧虑,方才只是说得严重。只要我们猜透烜合所有可能的行动,想办一一击破,也就是了。而且你可有想过,国君虽病重,但并未驾崩,烜合为何如此急于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送上王位?等孩子出生后,难道不更加名正言顺?”
萧凌云没回答,景澜自顾自道:“烜合高龄孕子,变数太大。如若在他彻底掌权前孩子没了,便是功亏一篑。因此他越着急,越证明了他腹中胎儿不稳,他不确定那孩子能否顺利出世。”
萧凌云仍未回应,景澜规整起棋盘,“‘神选’前,还得找个机会,再见一见烜合。”
萧凌云沉默地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眉目疏朗、面庞清雅、气韵高华。
棋盘上指点江山的修长手指、话语里运筹帷幄的认真自信,困境中举重若轻的眼光决断……
他,深深陷入这个名为景澜的男子的一切之中,无法自拔。
最初是相处的轻松愉悦,接着是欣赏,接着变为心动。
他曾多次告诫自己,这并非对的时间,景澜也并非对的人。
但不断的相处让心底的爱意疯狂生长,一如此刻。
近在咫尺几乎完美的侧颜让他的胸腔被一股强烈的情绪充满,他不敢保证,再这样下去,他会做出什么。
景澜不动声色地起身,“今日晚了,王子殿下回房休息吧,明日叫上审言与李直再议。”走向门口,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萧凌云从身后轻轻拥上景澜的肩,“你处境危险,今夜我留下,保护你。”
“在下随行有大内高手,王子殿下不必……”
“他们我不放心,我要亲眼看着你。”萧凌云转上前去,抬手欲抚景澜的脸。
景澜急退几步,正色道:“景澜所做一切,皆因此乃我朝天子之命,分内之事责无旁贷,王子殿下万不可多想。而且,景澜心中唯有夫君,旁人纵有万般好意,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萧凌云望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手,“你这话,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了,我的记性没那么差。”沉默片刻后,苦笑,“罢了,夜已深,小澜好睡。”转身出门。
景澜坐在床边,虽多日辛苦,可怎能睡得安稳?
每每萧凌云向他示好,他都会想起程有。若程有也能有这般直接与执着,该有多好?亦不知程有是否会如他此刻一样,思念着自己呢?
三日后,二王子府修缮完毕,萧凌云回府居住。
此后,萧凌云日日大摆宴席,将朝中大臣请了个遍。景澜也带穆审言和李直赴过两次宴,后来便推脱不去,却不妨碍萧凌云仍一天三回地请。
这一天,穆审言捧着一摞帖子进来,景澜扫了一眼,十分头大,“劳你帮我一一回了吧。”
穆审言笑道:“其余可以,这张属下却无法代劳。”抽出一张,与众不同的浅金色,鹰隼纹饰,“大君烜合请相爷入宫鉴宝,相爷,让属下陪您走这一趟。”
景澜点点头,该来的总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