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看到按理说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王氏,第一反应是去看外面的天到底黑了没有。
而那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天确实已经黑了。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王氏还在这里?
要知道,自从贾赦找了个借口把花园里通往二房那边的月洞门关上之后,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是王氏每次要到这边来看史氏都要坐车从街上过的一通折腾。而且来了也不一定能够见到史氏,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贾政来史氏这里的次数渐渐减少,王氏也是一样,特别是除孝后有了贾政屋子里那一大帮有名分的无名分的丫鬟姬妾的争宠斗争,王氏来西大院的频率更低了。就是来了,也一般在史氏留了晚饭之后就回去了,现在已经很明显的过了晚饭时间一段时间了,王氏居然还在这里?
贾赦进去的时候史氏正在念经,并不理他,王氏跪在史氏后头,口中同样念着佛,贾赦看了看,也就意思意思跪到史氏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给佛堂里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磕了几个头。
他之前打心里说并不信鬼神这东西,不过再世以来,倒是开始相信了,至少对于先祖之灵是极度虔诚,至于其他的鬼神,只要面上敬着就好。
一直到一卷经念完了,史氏才冷淡地开口问:“听说你媳妇已经怀了身孕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除孝之后甚至从除孝之前一段时间开始,史氏已经由原来的起居都在佛堂变为了平时起居在西大院的三间大正房之中,只有念佛时才到佛堂来——虽然每天的念佛时间似乎多了点,张娴怀孕这么大的事,府里于情于理都会让她知道,就是这边消息落后一点,可是从张娴诊出有孕到现在都半天过去了,史氏就是消息再闭塞也应该早就知道了。
贾赦心里想着太太又想干什么,嘴上却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安宁已经诊出有了身孕,祖母那里在中午的时候已经下令给府里上下发了赏钱,老太太竟是还不知道么?这么说来,府里负责报喜的下人还真是该打,这么大的消息都不报给您知道。”
一个祖母,一个老太太,不过一个称呼,母子、祖孙之间,却是亲疏立见。
史氏冷道:“你这府里的下人一个个的只当我是个瞎子聋子哑巴,谁看得见我,恐怕在他们心里,就是那木雕的泥塑的菩萨都比我来得重要些,不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饿死已经算好的了,哪里还有人来给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婆子报喜。”
一直跪坐在蒲团上闭眼念佛的一个老嬷嬷出声提醒:“老太太,佛祖菩萨尊贵,不可妄言!”
史氏顿时就是一僵,看看贾赦,贾赦低着头一副恭敬孝顺的样子,可是似乎忽然之间耳聋了,既没有听到史氏的抱怨之言,也没有听到老嬷嬷“无礼至极”的话,可就是这个什么也没听到的“孝顺”样子让史氏更为憋闷,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狠狠地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史氏慢慢地开口:“你媳妇怀了身孕,我们家里又要添丁加口了,这是大好事一件。只是你媳妇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孕妇需要静养,那就不能再操心家里的事务了,否则到头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后悔都来不及。反正这家里到最后都是你们夫妻的,她也不用急于这一时,血脉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可不能为了一时的管家威风就逞强不要了去。”
言语之间,不但明说了张娴应该放开管家权力,还隐隐指责张娴喜好弄权,甚至竟是连未出世的孩子也捎带上了。
贾赦暗暗地咬了下牙:“老太太说的是,不过安宁是个好的,自是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像某些人,连自个儿的斤两都不清楚,她知道有了孩子之后,当即就对儿子说要放手管家之权呢。”
史氏脸上这才微微露出笑容:“这才是大家族主母应该有的风范,只是这样一来,家中诸事岂不是没人打理,太夫人年纪也大了,却是要安心保养,不好操劳的。”
说着,只拿眼睛看着贾赦,就等着贾赦开口请她出来主持家中事务,毕竟太夫人年纪已经大了,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代行管家之职的,张娴又要安胎不能操劳,整个家里数下来可不就是她了?太夫人在她怀着贾敏的时候可不就是接过了管家的权力,现在不过是历史再次上演,放眼府里,还有谁是比她这个一等神威将军的母亲更适合打理这个府邸的?就是不是她,也可以是王氏,她一样能通过王氏东山再起。
谁想,贾赦不慌不忙地说:“儿子也考虑到了安宁怀孕之后家事无人打理的事,祖母实在是年纪大了,怎么着也不能劳动她老人家,儿子想到您······”就在史氏脸上已经隐约露出了笑容的时候,他话锋一转:“儿子想到您也是年纪大了不应该操心,又是肯定不愿意为了这些琐事耽误了给父亲念佛祈福的事的,所以儿子就擅自向祖母请求,让妹妹代替安宁管家一段时间了。”
这话一出,史氏脸上表情就是一僵,一直低着头的王氏则是猛地抬起了头,贾赦眼角扫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是冷笑。
他就知道,无利不起早!
不过史氏王氏这样的反应,说明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在荣禧堂里已经将家事托付给了贾敏,贾赦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要是史氏王氏早早就知道了,他还得考虑是不是又要在府里进行大清洗了呢。
史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做出一个想要起身的动作,王氏见了急忙起身到史氏身边,无意一般挤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丫鬟。史氏在王氏的搀扶之下起了身:“佛堂净地,不好打扰了佛祖,你随我到我那里去。”
贾赦自是无可无不可,随着史氏出了佛堂,到了西大院的正房。佛堂里除了嬷嬷,只允许一个丫鬟进去侍候,出了佛堂后史氏王氏在外面等候的这些丫鬟们都拥了上来,一时看着倒也给院子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史氏一回到正房,纵是那两个老嬷嬷还跟着,却也感觉轻松自在了许多,在丫鬟的服侍下净过面更过衣之后坐在榻上,也不让贾赦王氏坐,只问:“你说你要让你妹妹掌管家中事务?”
贾赦的回答自然是是,史氏道:“你倒是糊涂了不成,这府中每天的事不说一百,也有八十,你妹妹才多大年纪,哪里挑得起这担子,再有两个月就是年关了,你妹妹没有经验,怎么知道这人情往来的要点,要是闹出什么笑话对她也不好,你这做兄长的怎么就不为她不考虑考虑。”
贾赦反驳:“妹妹是祖母亲自教出来,又是那么个聪敏明慧的性子,就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便是了,现在安宁还可以指导她,等到了年节下妹妹对管家自然已经熟练了,到时候让京中那些诰命夫人们知道我们家有个能干的女孩儿,也是为妹妹将来的婚姻好。”
史氏知道这个儿子肯定不会听她的话的,索性来个快刀斩乱麻,想要一语定乾坤:“你懂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让敏儿这么做,人家还以为敏儿锋芒太露,不懂藏拙呢,这样对敏儿不好,还是请你弟妹出面代替你媳妇管家吧,她对这府里的一切规矩都是清楚的,上手也快,也省得府里没个主事人乱七八糟的。至于敏儿,让她跟着你弟妹学习,也好知道女孩子要怎么做才好,真正的世家大族之间的往来又是怎么样的。”
王氏也道:“老太太说得很是,媳妇还在闺中的时候,就是字也不学几个的,为的可不就是这女子无才就是德,妹妹这样出风头,可是不太好。”
史氏微微皱了皱眉:“倒不是出风头,而是这样的事,守拙藏愚的女孩子哪里好出面的,所以还是得辛苦你打理这府里一段时间了,只是这样一来倒是要辛苦你每日里从那边坐车到这边,来来去去的折腾了,不过等你大嫂子生了孩子,他们自是只有谢你的。”
王氏连忙谦虚说:“老太太看得起媳妇让媳妇来帮忙,媳妇自然是要竭尽全力的,折腾些又算什么。至于其他的,媳妇自知是个粗粗笨笨的,比不上大嫂子灵活机敏,敏妹妹又是那么个聪明机灵的,哪里需要媳妇来教。”
史氏笑道:“她还小,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道,你大嫂子还有太夫人又不好打扰,还是要靠你来教的。”又问贾赦:“你弟妹帮你打理内宅,外面的事你也可以叫你弟弟帮个忙,他肯定是愿意的,你可要怎么谢你弟弟弟妹?”
贾赦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只觉得很不可思议:想着要内宅的管事权也就罢了,可是这是自说自话把这事定下了?同意的只有史氏,他这个做主人的还没同意呢,王氏这般做派算什么回事?还是想着,她们这么说了他就不好回绝了?
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史氏犹嫌不够:“按我说,你还是把花园里通往那边的门打开吧,既是方便你弟妹过来理事,也是为了你的名声好,省得外人笑话说嫡亲的兄弟住的只隔了一幢墙,过来反而还要坐车的。”
哈?
贾赦看了看史氏,再看看眼角隐有喜色的王氏,终于慢吞吞地说:“老太太,您和弟妹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弟妹帮这边管家的事还是不用了。”
史氏顿时拧起了眉头:“你弟妹不嫌劳累,答应为你管家理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说你非要这府里没个管事的人,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的丢了我们家的脸才开心?”
贾赦回答:“家里的事有妹妹看着,安宁又不是不能指导妹妹了,谈何没有理事的人?妹妹是祖母教出来的,最是聪明不过,就是一时没法上手,练着练着也就好了,没有谁是天生就会管家的;至于弟妹,二弟府里的事情倒是比我这里还多,最近又多了那么多屋里人,正是需要弟妹忙绿的时候,弟妹管好自己那边的事就是了,我这边哪里敢耽误弟妹的时间。”
这话一出,史氏的脸色顿时不好了,王氏的脸色更是差劲得要命——贾赦这么说,简直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没本事,连丈夫也拉拢不住,这,这真是,太打脸了些!
“便是你弟弟那边的事再多,还能多过府里的事?”史氏下意识地去捏佛珠,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里没有佛珠:“她那边能有什么事,就是有,处理了再过来也是可以的,你看看京城之中,哪家的媳妇有了身孕不是请妯娌帮忙管家的,偏你不愿意,难道还怕你弟妹会吞了你的东西不成?”
要真让王氏来管家,怕是不止被吞了东西那么简单,贾赦心里如此想着,面上依旧诚恳:“儿子不是因为这个,弟妹出身大家,怎么着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只是儿子既然已经把事情托付给了妹妹,一事不求二主,弟妹又是个大忙人,所以还是让妹妹管家吧,弟妹忙于二弟那边的内务,儿子和儿子媳妇就不麻烦她了。”
他不同意,史氏能有什么办法?就是让王氏过来了,没有对牌账本,就是担个代为管家的名义也只是摆着好看,自己找不自在罢了。
史氏盯着贾赦半晌,贾赦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史氏想着就是和他撕破脸也不能怎样,只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那么这事先放着吧,先由敏儿管着。”
王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史氏瞥了她一眼:“不过,要是敏儿忙不过来了你还不答应的话,我可不依,敏儿还小,正该娇养着,不能累着了。”
贾赦笑道:“哪里能让妹妹累着呢,家里的嬷嬷、管家娘子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史氏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端起茶饮了一口:“说到管家,还有另一件事,按理倒是我该管的,只是这些年来都忘了,现在你媳妇又有了,正好和你分说一下。”
贾赦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子愚笨,还请老太太明示一下。”
史氏看了看他,拿杯盖拨弄着碗里的茶叶,慢慢地说:“你媳妇有了身孕,房里就没个人侍候了,我这里给你个人,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