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阳面露惊讶,问沈氏:“姑姑认识榉木?”
沈氏眼中泛着泪,道:“怎会不认识?榉木具有北榆之称,虽不名贵,却很耐用。便是这不名贵的榉木,却要比松木、杨木贵得多。我小的时候,你祖父说将来给我准备榉木的嫁妆。他没有给我备上,你爹给了。”
提及父亲,沈明阳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一时间,气氛有些低迷。
沈氏很快收拾好情绪,道:“我瞧你师父屋子里的是黄花梨,就怕她一样给你备上,惯得你一身富贵毛病。榉木,虽然不名贵,真的很好。”
一听这个,沈明阳笑道:“不会。给我布置屋子的时候,师父就说了,榉木性价比很高。性价比就是,用一样的银子,可以做到最极致的事。她希望我成为性价比最高的人,不名贵,但胜在实用。还说如果我想用黄花梨,就要自己努力。”
“你师父真的很好。”沈氏一脸欣慰。
京城寸金寸土,陆家就那么大的地方,又是四代人住着,沈明阳能有一间屋子,已是幸福至极,哪有在李家这样色色齐整?更好的是,傅振羽待他的心,真真没有什么可说的。
看完沈明阳的屋子,沈氏又说起沈明月的事:“你姐姐头胎生了儿子,又有绣清风的进账,手头还好。年节里送了陆家不少东西,连我们家老夫人都称赞。如今啊,你姐姐也算苦尽甘来了。待你有了功名,再娶上一房媳妇,我便是闭上眼睛,也放心去见哥哥嫂子了。”
沈明阳忙道:“看姑姑这话说的?清湛表弟呢?清溪表妹呢?”
“好好,我不说,不说。你姐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幸亏往大了做,要不都不合身了。来,你快试试,不合身的地方我来改改……”
沈氏絮絮叨叨地,沈明阳由她忙活。
听闻房晖借住李家,和侄儿亲近。沈氏带着人,三日就赶出了两套新衣,待前往溧阳前,送给了房晖,还邀请房晖:“到时候跟着明阳一起去沈家串门。”
陆、赵大婚,陆淸玄是沈明阳表姐,沈明阳又在陆家长大,便是陆家不缺送嫁的兄弟,沈明阳也去凑个热闹。房晖听了,立即收了衣裳,跟着沈明阳喊姑姑,还保证:“沈姑姑放心,我一定去。”
送完陆家的人,房晖和沈明阳感慨:“同样是出嫁的姑姑,你姑姑活得好自在。我姑姑那里,好生委屈。”
沈明阳只听不说话。
从前在京城,他和师父初见之际。师父便说他的姐姐,不该成为凡事都为弟弟、为别人打算,听话又乖巧,只没有自我的女子。
原本沈明阳不觉得这种人有什么不好,但听了房姑姑的事后,这才明白他师父让他姐姐独立,让他自己独立,是多么正确的事。她姐姐带着嫁妆嫁进李家,才能在节礼的时候,敞亮出手,自在得紧。
自和房晖来往后,沈明阳比从前更刻苦,也更敬重傅振羽。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迷弟到臣服的转变,成为傅振羽所收的六名子弟中,最敬师的那一位。
金钱开道,又有苏妈妈相帮,赵麟娶亲顺利得紧。陆淸玄从娘家住完对月后,又去了双井巷。结果,次日赵麟就来揪人。
见不得赵麟那黏糊的模样,傅振羽轰人:“快些家去吧,我这里忙得紧。”
已知情事的陆淸玄羞涩难当,赵麟则十分无耻地表示:“多谢夫子成全。”
拉着媳妇往外走,赵麟小声道:“夫子是过来人,明白得很,阿玄不用不好意思。”
陆淸玄恼也不是,羞也不能,只好问他:“你都不问问夫子有什么事要忙吗?”
赵麟说:“我能帮把手的,夫子一定不会和我客气;她没开口,就表示没我也行。阿玄听我一句,凡事都听夫子的,准没错。”
巧的是,房晖捏着父亲的信,也是这么想的。还不到端午呢,他姑姑家的那个表妹已经定亲了。担忧数年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房晖有些不敢相信。
当他拉上沈明阳去和傅振羽道谢时,傅振羽一脸疑惑:“谢我什么?”
房晖便把表妹已经和别人定亲的事说了。
傅振羽讶然道:“可我还没动手啊!你要知道,陇西此去数千里,又不能坐船,我的人也就刚刚到而已,怎么可能行事?”
房晖反应过来。
他现在能收到父亲的信,说明姑姑家的表妹,最迟二月就定下亲事,四月送到山东,他现在收到信。而他把自家的事告诉傅振羽时,已进二月。他的表妹,在他放弃之前,先捡高枝飞走了。
房晖长叹一声,道:“如此也罢。”
从今天起,他便要努力奋进,争取早日高中。被舍弃的房晖还有个努力的缘由,沈明阳一样拼命,房晖就不解了,问他:“你连县试都没考呢,这么拼做什么?”
沈明阳目不斜视,丢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把房晖气得够呛。两人这边忙活着,傅振羽那里忽然下令:“夏收在即,你们去高淳住一个月。”
同闽祝相比,沈明阳和房晖胜在年轻,身体条件极好,但对应的,便是缺乏阅历。俩人所写的文章,自然疏于表面,所以被傅振羽丢到一线。沈明阳自然听从傅振羽之言,房晖也是前所未有的积极。
从前攻于杂事、无时间精心读书的闽祝,有了李家给他提供了读书的环境,再结合各地各科卷宗,供他理论和实践结合,进展极快。
六月,周靖正式辞官归来,便被傅振羽拉去做壮丁。
位于钟山脚下的书院,泰半空地拿来种植了药草,如今已露头;郑衍挑了二十三学子,只待六月底统一入学。其他学医的东西,准备起来倒还好,只有假人一项。不是难做,是非常难做。
郑衍从乱葬岗待了整整七夜,看了十来具尸体,回来画了人骨图纸,再拿石膏各种修修补补,各种折腾,完成了一具人体模型。时至今日,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头,郑衍就没吃过一口肉,人瘦了老大一圈。童掌柜心疼之余,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压着厨子各种折腾素菜,让郑衍吃的可口一些。
素菜既然做出来了,没有不卖的道理。金陵的夏天比京城要早到,炎炎夏日,各色清凉的素菜,意外卖得好。
傅振羽将郑衍的辛苦看在眼里,自己能帮的有限,一时半刻又没有合适的助手,只能干着急。恰周靖的归来,傅振羽便正式开学前的杂事丢给他,让郑衍得已休息一二。
这日,傅振羽和郑衍说事时,再次提了一事:“郑大夫从业多年,总该有什么熟人吧?只要他们能帮你,银钱上不会吃亏的。”
郑衍默言片刻,方道:“我没有朋友。”
“同门呢?”
“他们和我不是一道的。我的医术,更多的是自己摸索的。”郑衍神色没落。
也因为自学,郑衍才没有一般大夫那些迂回又难懂的话。傅振羽没想到这么多,第一反应是:“那郑大夫你的天赋真的不错啊!”
郑衍错愕。
越和傅振羽相处,他就越不能理解傅振羽的想法——这都是什么路子啊!
傅振羽那里想了想,道:“先前我没找别的大夫,不是找不到,是怕你有想法。你若是同意,我找个帮手与你,可好?”
“我倒是愿意,人家能愿意吗?”
“把情况说明,不来就不来了,来了后,便不能挑别的。”傅振羽如是说道。
天下大夫那么多,有个把两个有些“无奈”之举,多正常啊,她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傅振羽和郑衍提前打招呼:“我会去找,不见得立即就找到,还有辛苦郑大夫一段。”
刚知天命的郑衍,笑了笑道:“老夫尚未老到动弹不得,夫人不着急。”
周靖才把医学院的相关事宜弄好,傅振羽又丢了夫子学院的事给他。
夫子书院的学子,秀才是最低要求。
然则,富贵人家的秀才,不缺“夫子”的月俸;贫寒子弟人家的秀才,好容易供出来了,自然是希望往上走的。是以,本就不易得的秀才,到傅振羽这里就更少了。
一百二十人的名额,截止目前为止,傅振羽、李子坚在十二府找了堪堪九十人。这九十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贫寒子弟。最大的四十,最小的只有十九岁。四十的是死了妻儿的单身汉,十九岁的是上有兄长下有惠弟的可怜人。
因为人数不满,傅振羽和周靖商议:“乡试后再试试找几个?”
周靖道:“时间上来不及。”
乡试八月上旬开考,下旬出结果,夫子学院九月初一夫子学院正式开课,时间上的确有些紧。不过,周靖给了自己的建议:“兖州不富裕,却因在山东,沾了孔圣人之光,举人进士不可多得,未过科考的秀才,或可一试。”
秀才三年两考,其中,岁考是评定秀才等级,科考过了并属于一二等者,方能参加乡试。科考分五级,也就是说,泰半的秀才不具备参加乡试的资格。周靖的意思是,从四五等中挑夫子人选。
兖州知府又是房晖的亲爹,现成的机会,傅振羽没有反对。
七月初一,钟山书院正式开学;初二,李子坚请假,在开课典礼上,朗诵了他事先做好的“专业”人才培养计划,充分肯定了技能人才。
声势很浩大,可惜只有二十几个人。
不论在籍学子还是外头盛传,所有人都说,若非书院是傅振羽所建,李子坚这等地位的官员,是不可能出现的。也就是说,从钟山书院成立的第一天起,便打上了“扶不起的阿斗”这样的标签。
郑衍郁闷,周靖想出面维护,都被傅振羽拦下:“我们做的事,功不在眼下是事实,大家尽量平常心。”
亲历此事的房晖,在离开金陵前便和沈明阳:“你师父很清醒,我会努力参加乡试。不管是否能过,我都会再回来。”
房晖出生在西安,祖籍却在太原。他要先回兖州,再去太原参加乡试,所以早一步离开金陵。他前脚北上,闽祝随后背着行囊南下。今年参加乡试的人中,唯有陈三爷是金陵本地人,最为轻巧。
凡参加秋闱的人,都能在中秋前出考场,至于这中秋节能过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中秋这日,周靖望着面前丰盛的菜肴,忍不住问李子坚:“你们不担心吗?”
李子坚一脸不屑:“不就是乡试吗?今科不成还有下一科。与其担忧自己不能掌控的事,不如享受当下。”
傅振羽和蔼得多,补充说道:“只要人还在,总有希望不是?”
“只要人还在”五个字,说到周靖心坎中。不出意外的,周靖喝多了,拉着李子坚说个不停,李子坚极其耐心得陪着,脾气好到傅振羽眼睛脱框。子时过后,李子坚方抽身回房,然后把傅振羽闹醒,用低沉性感的嗓音,在傅振羽耳畔低喃:“小羽,有你真好。”
可惜,从深度睡眠中醒来的傅振羽,脾气相当暴躁,不仅没有感受到他的情意,还叫嚣着:“我只要醒来后就很难睡着,李子坚你不知道么!真特么烦人!”
嘴里骂着还不解气,傅振羽又挥舞着包子大的拳头,把李子坚狠狠捶了一顿,才勉强消了一半的气。然后,不出所料的,傅振羽下半夜没睡好。次日清晨醒来,又把李子坚一顿好揍。
被揍的李子坚,笑得一脸开心,还说:“等到我们白发苍苍,你还能这样揍我就好了。”
脑海中闪过那个画面,傅振羽收手,那曾经熟稔的歌词脱口而出:“最浪漫的事,就是我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到我们老得哪儿都不了——我依然可以撒娇!”
“准了。”
李子坚爽应下,夫妻两个相视而笑。有那么一瞬,李子坚甚至觉得,报仇也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只是一瞬。
李子坚继续布网之际,先是陈三爷中举,后是汝宁来信,南湖书院今年又出两名举子,其中一人是姚小安。姚小安金年中举,完成了他们师徒最初对李子坚的承诺。傅振羽收到信,便准备贺礼送去,姚小安那处厚了三分。紧接着,房晖中举,闽祝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他也中了,虽然是倒数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