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那夜,房晖顾不上傅振羽布置的文章,专心地守着鼻青脸肿的周靖,不敢入睡;后院,傅振羽则在安抚打人的李子坚,柔声规劝:“这其实是姐姐的事,你要相信姐姐,相信她有能力处理好。”
“就因为我姐姐有能力,就该被打扰?”李子坚不服叫嚣着,坚持自己没错,“周靖答应我的,除非我姐姐见他,否则不去打扰她!他食言在先,我不过打他几下,你拦我干嘛?”
傅振羽待他说完,方道:“因为你打了他,就如他的意了。”
“你这意思,他就是来找打的?”李子坚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有这样的傻子。
虽然不能理解,但从周靖对自己的纵容,傅振羽能感受到周靖的想法、猜到他的目的。
周靖就是要和李家捆绑在一起,就是要当自己是李家的女婿,哪怕是个糟糕的女婿,他也非要赖过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有存在的意义。
李蕴的做法,恰是不给周靖这个机会。傅振羽不确定的是,李蕴这样做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不管是哪种,李蕴那里清清楚楚地不给机会,周靖便只能来李子坚这里找存在感。不管是从前帮助李子坚,还是现在又来找打,都是这个意图。
傅振羽才把自己的分析说完,李子坚“嗷”的一嗓子叫出来:“怪不得他先说要来帮我呢!竟打的是这么个念头!我打他打轻了!”
说话的同时,李子坚衣裳都没披,又跑了出去。傅振羽反应过来后,李子坚已消失在她的眼前。抓起衣架上的男袍,傅振羽一路追了过去。
追到周靖那里时,恰听见周靖的话:“我便是这般自以为是了,你打我啊!”
见周靖又讨打,这一次,房晖反应超快,仗着年轻体力好,抱着周靖的腰,硬生生地把人扯出李子坚的拳头范围。
出拳落空,李子坚没有紧追,而是道:“你就是想让我打你,我偏不让你如愿。你不是想帮我么?朝堂上我不需要你,你若想帮我,那就辞官,给小羽做夫子!”
虽是气话,李子坚说完后,已经判断出来,自己的主意实乃一举三得。一断周家的大腿,二让周靖没机会打扰他姐姐,第三,还能给傅振羽添助力。
闻言,抱着李子坚外袍的傅振羽,驻足观望。
她和周靖配合过,论学识和教学本领,周靖都比她还要好,是非常出色的师者。
屋内,见周靖不做声,李子坚看了眼扶着他的房晖,道:“你不是想找人教这孩子么?仔细想想,我中举太容易,师妹没参加过真正的科举,是不是只有你最合适?”
房晖听到李子坚说他中举容易,这才想起父亲对他说的事——这位他不怎么喜欢的忌酒大人,是圣朝百年来,最年轻的举人!可若是为了教他,叫周靖辞官,房晖没那么自私,他忙道:“我会好好念书,会考中的,周叔叔不用管我!”
“好。”周靖忽然开口。
“什么好?”李子坚追问。
周靖费力地睁着猩红的眼眸,望着李子坚,坚定地说:“我辞官,我给你妻子做夫子。”
“这怎么行!周叔叔……”
房晖一直说着不行,没敢明说是辞官不行,还是给傅振羽做夫子不行。
周靖忍着痛,扬起唇角,拍了拍扶着自己的房晖,道:“臭小子!我父母都管不了我,凭你就想管我?”
“不是,我没有……”房晖无力辩解。
傅振羽把衣服交给下人,另唤人去请郑衍,还仔细叮嘱:“把周大爷的情况说明白,让郑大夫把药带足了。”
下人领命而去。
丹凤街,童掌柜已经和郑衍见过面。郑衍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说:“我比较笨,学了十年才出师。等我回来,缦娘已经,我……”
说到这,郑衍挠了挠头,一副不知如何言语的模样。缦娘又是童母的名字,童掌已经把郑衍当成长辈来看。这会儿见他面露难色,便善解人意道:“郑大夫不方便,不必为难自己。”
郑衍的回归,还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他娘那些好心没有白费。只这一点,童掌柜就不会为难他。
他的好心,郑衍却不接纳。
郑衍坚持:“你听我把话说完!”
童掌柜立即大度地表示:“您说,我听。”
“我……先认识缦娘,后来才去学的医。我爹娘都去了后,姐姐为了养我,把自己卖了。卖了后,才知道对方是妓院的人。我拿银子要把姐姐赎回来,结果被人打了出来。是缦娘,把我姐姐要了过去,保证我姐姐不会受委屈。我又没有赎姐姐的银子,只能拜托缦娘。后来,缦娘如她承诺那般,不仅护住了我姐姐,还出了嫁妆,把我姐姐嫁了出去。”
“这是好事。”
童掌柜才友好的附和完郑衍,就听郑衍开始喷击:“可是,缦娘和我姐姐看人的眼光都不行。”
连生父是谁的童掌柜,想反驳却无从辩解。郑衍那里,既然敢说,就没想到会被反对,继续道:“我那姐夫,在我姐有孕期间,拿着她的嫁妆去外面鬼混,还说我姐出身不干净……可在缦娘的保护下,我姐是以清白之身外嫁的!我姐夫那相好的,拿这个事到处说。我姐姐本就怕人说她的旧事,在她即将临产之际,左右邻居还说她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野种。姐姐日渐清简,最后一尸两命。”
童掌默默地给郑衍倒了一杯热茶,以示安慰。郑衍正好口渴,一饮而尽后,又道:“缦娘带着我,收拾了我姐夫,拿回我姐姐的嫁妆。我姐夫气恼之下,说你,是我和缦娘的生的野种。”
童掌柜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因道:“我娘不是郑娘子,她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一句话,把这事定为流言,也就是说,童掌柜知道郑衍不是他生父。郑衍苦笑,道:“你和你娘一样聪明呢。可我不知道啊,我就提出娶你娘,做你的父亲。”
合着这郑衍,是来给自己当爹的么?童掌柜不肯接话了。可他即便没说话,那拒绝的模样,和当年的童缦娘如出一辙,郑衍脸上苦笑的皱纹更深了!
郑衍说:“缦娘拒绝了。”
因为两人差着十一岁,因为童缦娘,除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少年郑衍被拒绝的很彻底,脸上挂不住,又没了亲人,便主动请求童缦娘资助他学习医。童缦娘以为他是为了姐姐,才要去的。又想着总有一技之长,便依了郑衍。
“十年后,我学成归来,再次求娶你娘。结果,又被拒绝了。”郑衍红着老脸,把第二次求亲的事说了。
听到十年这个字眼,童掌柜的眼中划过伤痛。他第一次被人欺凌,便是十周岁,虚岁十一那年,他问郑衍:“那会儿,是嘉元十五年的夏日吧?”
“嗯。”
确认过时间,童掌柜不再吱声。
郑衍便又道:“缦娘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是不可能嫁给我的。虽然我气她嫌贫爱富,可我知道,是因为缦娘已经老了,还要养你,这和我姐姐当年自卖养我,是一样的。想明白后,我回了师门,在师父的帮衬下,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在江宁置办了二百亩良田。”
江南二百亩良田,足够养过一家三口不说,郑衍自己是大夫,还能继续赚钱是关键。是以,郑衍再次回城,想求娶童缦娘。
佳人已逝,而她的儿子,不知所踪。
“我很小就没了爹,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十岁时,我娘又过世了。姐姐撑了两年又把自己给卖了,后来又去的那样早。这世上,我只剩下缦娘一个亲近的人了。她也没了,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
说到这,郑衍抹了一把泪,强扯了个悲伤的笑,说:“缦娘身陷泥潭,一直在自救,也尽力得帮助其他人。她真的很好,我,配不上她。我能做的,就是按照她想的那样,去帮助那些可怜的女子。等将来去见她时,我就可以说,缦娘,我已经能配上这么好的你了,你是不是可以嫁给我了?”
痴人。
童掌柜垂下眼眸,心中明白,便是到了地狱,他娘都不会同意的。不是他娘太好,而是眼前这个老人,才是真的好。
对此一无所知的郑衍,忽然抹了泪,高兴地说:“后来,我听说你回来了,还给缦娘修了坟,就赶紧找过来。最初是想帮你一把的,后来才知道,我自作多情了。你,过的比我还好。可不管怎么说,我等到了你,我去见你娘时,就更有话说了。”
这是坚定站在自己父亲角度啊。童掌柜思索片刻,道:“好,我给你养老。”
郑衍忙摆手拒绝:“我的地还在,又能赚钱,我不用你养我。我的东西,还都留给你。”
那无私的模样,绝不输一个真正嗯父亲。
童掌柜更坚定自己的决定,因道:“不仅是银钱,我是说,我为你养老送终。”
郑衍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热泪夺眶而出,欢喜的同时又紧张道:“你这样,你娘,不高兴怎么办?”
“不会。”
童掌柜口内如是保证着,心里则道,我只是把您当成义父,又没有把我娘嫁给你,我娘怎么不高兴?
两人欢欢喜喜之际,双井巷来人。
郑衍见过很多富贵之人,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根本不会因为你救了他,就高看大夫一眼。只会认为,这是货银两讫的买卖,给他们看好是应该的,看不好,就是惹事。上一次给范茗看病,单凭顾咏言两口子的态度,他一定甩袖而出。是傅振羽的慧眼,让他忍了下来。这会儿,听闻是给一个四品的大官看大家的伤,他人还没去呢,心里已经十分不愿意了。
心中不快,郑衍面上就带了出来。
童掌柜尽管只和他处了半日,一知他是憨直之人,怕是不想去。童掌柜便自家做主,先问报信的李砚:“是不是只要给周大人看诊就行,不必非要郑大夫?”
李砚是李子坚单留给傅振羽外用的二人之一,童掌柜和他熟,他和傅振羽也熟,想了想道:“夫人是觉得郑大夫和您认识,就想把这赚钱的机会给他。”
童掌柜也是这么想的,便说:“我和惠民堂擅长外科的窦大夫熟稔,这就随你请他,再随你回府,可好?”
李砚觉得自己这种后来跟着傅振羽的,哪有童掌柜这种老人吃香?这个面子一定要给的,又有童掌柜相陪,李砚岂会拒绝?
结果,李砚同意了,郑衍一听童掌柜要折腾,忙道:“费那劲干嘛?还是我去吧,了不起收到几个白眼。”
闻言,童掌柜立即板着脸,说:“我认识夫人十几年了,她从未看不起任何人。”
维护之意,是那样的明显。郑衍觉得不大对劲,只他那单纯的脑子,还没有深层次的想法,只为自己辩解:“我是那个周大人会给我白眼,没说李夫人。我都答应她,去她的书院教贫寒子弟医术了呢,怎会对的李夫人有意见?”
童掌柜一听这个,自然想问具体的。只不过,眼下给人看诊更要紧,便催了郑衍拿医箱,陪他上了马车后,这才粗略地问了问。待到了李家,郑衍去给周靖看诊时,童掌柜主动问傅振羽:“书院若是增设医学,又是贫寒子弟,东家是不是要贴银子?”
“嗯。不止这一项贴银子,具体的我还没算出来。你先休息,等我算出来,再和你说具体的。”
童掌柜立即道:“那我回去就把各处的进账再捋一遍,重点预估未来每个月收益。”
“好。”
傅振羽说完后便想走,童掌柜却还想和她说话,便把郑衍和他母亲的事说了,又把自己的决定说了。显然把傅振羽,当成了极其亲近之人。傅振羽以为他这是在保郑衍,笑盈盈地认可了他的做法,气氛温馨。
两人也没在别处,只在周靖和房晖客居小院的南厅堂。李子坚从周靖那里出来后,见到这样的画面,心中不悦,因道:“有多少话白日说不得?这里这么冷,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傅振羽递了一个白眼过去,还指了指李子坚身上的外袍,说:“到底是谁不知道照顾自己啊!你这个还是我拿来的!”
虽是嗔,却也是娇,可见夫妻之亲昵。童掌柜立即收回视线,像别人家大掌柜那样规矩地垂着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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