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丞同李父共事过两年,只不过两家相距太多,从前来往不密,李蕴之前都没见过他,因问:“郭大人来这是帮你的吗?”
仓子坚道:“他辞官来此做夫子,怎会是帮我?去岁他认出我后,善意还是有的,他还记得你和周靖的亲事。不过,如同从前不来往一样,眼下郭家对我们的帮助十分有限,没必要拉他下水。”
李蕴了然,笑道:“如此说来,也是故人,且郭夫人也来了,我随你一同去见见吧。”
书院没有足够的人手,不存在通报一节,兄妹二人径直进了会客堂。
傅振羽正在撵人:“周大人已将人送达,今后,郭伯父和郭伯母由我照料。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大人了。”
周靖只当没听见,反问:“交给你照料?我们到了这许久,连碗茶都没有,你叫我怎么信你?我瞧这架势,倒像是因为我们提前到了几日,你这里房舍和人手,都还没安排!”
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傅振羽不做,她坦诚道:“我自京城先去了宁波,后归汝宁,只比你们早到半个月罢了。郭伯父请放心,房舍现成的,伺候二老的人,大师兄今日便能带回。不瞒你们一句,照料伯父伯母,那确实是场面话。事实上,我还要郭伯母教我管理内宅庶务呢。”
郭丞辞官,并不止为河道。
父子同朝为官,那是需要足够的级别。他不过是个六品的小官,却霸占京官的名额,以致长子入京无望。自去年归京,他忙活了大半年,找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继任者的同时,也给长子谋了京官。
原本,他是打算将老妻留下的。可郭夫人一辈子都是跟着夫婿的,如何能愿意?郭大郎和父亲苦劝留不住母亲,整日愁眉苦脸。
郭家大儿媳妇看不下去,道:“说再多都不及自己想通更好。父亲去书院做夫子,母亲一并跟过去,那是寄人篱下。待她去了,便知道我们的好意,你再去劝,母亲自然就回京了。”
郭大郎之妻还有个私心。
她自嫁进郭家,便过着不伺候婆婆的幸福小日子,不过和公婆相处了一月而已,已倍感拘束。她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巴不得郭夫人就此留在南湖书院。
郭大郎不知媳妇心思,除了媳妇说的,也没别的主意,少不得从了。这才有了郭夫人随行南下一事。
郭夫人却全无此忧。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不,一听傅振羽说难处,便道:“只要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你只管用。”
仓子坚在外头听见这句,大喜过望。
他知傅振羽不善内务,原打算让姐姐协助师妹的。奈何姐姐坚持要和自己一起走,书院内宅便缺了主事之人。他原打算让苏大娘身兼数职的,这会儿,有了郭夫人,真真再好不过了。
仓子坚面带微笑进屋,欲给二老见礼,却在见到周靖刹那,笑容凝结,焦急地看向身边的李蕴。
李蕴笑眯眯的,好奇地扫了每个人一眼,推了推发愣的傅振羽,羞赧道:“子坚方才说,郭家是我们家的亲戚,可你知道我的,都不记得了……”
仓子坚回神。
是啊,姐姐连自己都骗过了,骗一个周靖,又有何难?他上前,见礼,表示了对郭家二位的欢迎:“小子正愁忽然多了人,师妹管不过来,可巧夫人便到了,真是帮了大忙!”
郭丞将视线从李蕴身上收回,因道:“我已辞官,若是子坚不介意,便和傅姑娘一样称呼我们老两口,可好?”
“都依伯父和伯母的。对了,这是我失散的姐姐,才找到没多久。她已不记得从前旧事,还望二老多体谅。”
李蕴失忆之事,仓子坚早在去年就给周靖写了信。
彼时,周靖半信半疑,因而,定要看个究竟。
现在,他走到日思夜想的人儿面前。
七成相似的容颜,眉宇间没了俏皮,只有沉稳。不变的,是那自信的模样。年少时,明明不是绝色容貌,却因腹中诗华,是那样的耀眼;而今,她只是个平凡的妇人,失去记忆的妇人,却依旧那般自信!
“蕴儿——”
“你是何人?这般瞧我,又用这样的口吻称呼我,好生无礼。”李蕴理所当然地气住了,忽而恍然,转向仓子坚,问,“弟弟,我的本名,是他叫的那个吗?”
傅振羽不擅说谎和隐瞒,自打李蕴又装失忆,她便开始当哑巴。面对李蕴教科书般的表演,她心下稍安。听闻她问仓子坚,立即又紧张地看过去,生怕仓子坚破坏了李蕴的努力。
仓子坚那里,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并道:“嗯,姐姐单名一个蕴字。至于姓,若能为父平反,我再告诉姐姐。”
李蕴温顺地颔首,在周靖的注目下,又问仓子坚:“那他,从前和我们家也认识了?”
“认识的。他……”顿了顿,仓子坚转向周靖,问他,“要怎么介绍你?”
李蕴“咦”了声,也看向周靖。
接到难题的周靖,失声。
是啊,要怎么介绍自己。
傅振羽望着一瞬间黯然的周靖,望着刹那转身离去的周靖,立即崇拜起李蕴来。安顿好郭丞夫妇后,她立即去找李蕴。
李蕴正在检查一双儿女的功课。
检查儿子的字,检查女儿的女工,除了神色有些凝重外,与往常无异。傅振羽待她忙完,才轻声说了句:“难为姐姐了。”
李蕴扯了个笑出来,到:“没那么难的。”
“嗯?”
“娘临终前说,周家一定会毁亲,周靖则不想。若是周靖能压住父母族人,依旧娶我为妻,她便要放下所有任性,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是的,在那之前,我是个任性的姑娘。周靖长得好,读书好,又极宠我,我才觉得他可嫁的。也因为定了他,我连针线都不用学,他不用我做那些。”
一席话,说的傅振羽都羡慕了。
若李家没出事,李蕴这日子,比公主还要幸福吧?
这时,李蕴话锋一转,道:“反之,若是周靖没做到,娘就要我彻底放下他,只当从未认识过他。我和子坚十月出逃,十一月抵达济宁,同时,收到周家单方面毁亲的消息——”
“所以,姐姐和那周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对。”
“这话郭伯父也说过,他,是如何得知的?”
李蕴忽而一笑,陷入回忆。
在傅振羽的追问下,才道:“因为我娘和我,都很有名啊。”
李父身为状元郎,又是阁老之子,却只有一妻,是上京奇闻轶事之一。在为李蕴婚配时,选择家世弱许多的周家,因为周家允诺,李蕴生子则周靖终生不纳妾、李蕴无子周靖四十纳妾,且去母留子。
这也可以?
傅振羽惊讶得合不拢嘴,也瞬间明白过来,仓子坚为何能给自己那样的承诺。
原生家庭的缘故。
听完李蕴说的往事,傅振羽再次确认:“所以,不管那人多好,姐姐,是真的不在乎了。”
“嗯。”见傅振羽感兴趣,李蕴便说起了另一件李家有意思的事,“对了,在我们家,每个人都要参加春耕秋收的。”
“这又是为何?”
“祖父说,我们不仅要能享这世间的福,也要能吃这世间的苦。因为大堂兄总是不好好做农活,祖父没少说他,说的,还很不好听。”
李阁老对自己要求严格,对所有子嗣也是。李家的嫡长孙,却四体不勤、读书不用功,无关能力,这是态度问题。因而,李阁老极为不满。
……
听着那些往事,傅振羽渐渐明白了李家每一个人的心境,李大伯坑害父亲和弟弟的行为,不可原谅,却也有了原委。
天色渐暗,李蕴停止了话当年,对傅振羽道:“忙你的正事去吧。其他的事,今后让子坚说与你。”
“姐姐说的是,师妹想听,找我就是。”
仓子坚漫步而来,和李蕴打过招呼后,把傅振羽带走。才离开院子,仓子坚便没了方才的从容,急切地问傅振羽:“姐姐到底如何?”
“我觉得她没事,但我看的不一定准。”
“若是娘在就好了。”仓子坚挂念姐姐,却又不擅长和姐姐沟通这些俗事——李母就不一样了。
听闻他提及李母,自己那不可能见到的婆母,傅振羽问:“伯母,是不是很睿智的人?”
“是,她还很洒脱。”
睿智到,她能猜透所有人的心思,但她的心思,无人能解;洒脱到,便是夫婿有二心,她也能一滴泪不落,从容离去——当年只因误会,母亲便毅然离开父亲的行为,让仓子坚和李蕴这对姐弟,印象极为深刻。
李母这一性子,也使得仓子坚特别理解“嫉妒”。身为男子,他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妻子紧张自己,但又不能像他娘那样,太过果然。因而,像傅振羽这种把嫉妒放在面上的行为,仓子坚简直爱死了。
不过,这种小事,他是不会让傅振羽知道的。
说话间,到了饭堂,仓子坚最后道:“近日你多留心姐姐那里,其他杂事,我来做,你不必操心。”
所谓的杂事,不过是书院上下的衣食住行。
仓子坚和李蕴招来了足够的人手,原本李蕴打算自己归整的。可周靖的到来,逼得她再次装失忆,她便不好出手。现在,郭夫人的到来,解决了这个问题。仓子坚直接把人交给了郭夫人,让她全权处理。
“师妹自小被当做男儿养,又是信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曾用人,也不会管人,伯母受累了。”
得了活计的郭夫人,心下安定,也实话实说:“这书院上上下下,也小一百人了,将来还会更多。事先说好,我可没这样的经历,若出了纰漏,你们两个,现责怪我都晚喽。”
没有仓子坚哄不了的长辈。
他说:“伯母说笑了。这世上有不犯错之人吗?子坚见识少,二十几岁了,竟未遇到过一个。便是我祖父,也错过许多事。只能说,看哪个错的少,哪个错的小了。管家,伯母错的少,师妹错的多,伯母,请勿推辞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接了就是!”
不上三日,郭夫人连同带来的人手,在苏大娘的配合下,完成了所有人员的调度和安排。连寓居于此的李婷,都感慨不已,来和傅振羽商议:“家里头有了这么一个宝,铺子的生意又好了起来。我看,我和小芳去城里另寻住所吧。”
傅振羽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要在我和顾夫人定下女学的地址,并在那置宅后,你们再搬。”
“你的意思,让小芳,也读书?”李婷很快懂了她的意思。
“是。虽然小芳也可以学针线,但读几日书,总归没坏处的。女学里,她又能有同龄玩伴,将来有几位闺中小友,也是有好处的。”
最后这一句话,打动了李婷。
从前齐家的几位姑娘,便是广交好友,以此来拓展人脉。
李婷便道:“成,都听你的。具体的我也不懂,但我知道买宅子和女学都要银子,我就替你好好赚银子,下剩的,你费心了。”
送走李婷,傅振羽又迎来了范茗。
“老大,女学什么时候才能好?我实在是,太闲了。”
自打重归南湖书院,傅振羽自称山长后,范茗就改了对傅振羽的称呼。傅振羽无所谓,听她此言,便道:“闲?那你怎么不换上男装和咏言一起读书?”
范茗吐出咬着的嫩草,没好气道:“老大啊老大,侯爷还没走呢,我有那么没眼色吗?”
听出她的哀怨,傅振羽笑道:“我懂了,这就给你打发侯爷去。”
范茗笑,眯着眼道:“我可没这意思,是你自己说的。”
傅振羽好脾气地应了,当真转身去找镇远侯,打算问其归期。
不料,镇远侯那里正在待客。
“是谁在里头?”傅振羽问。
镇远侯的院子,用的都是侯府的人。不该说的,他们肯定不会说。能说的,也不会对傅振羽这个书院小主人隐瞒。
“京城夫人派来的人。”
“哦?”
方夫人,派人来做什么?傅振羽疑惑了一瞬,旋即丢开,对守门的侍卫道:“我有事找侯爷,待侯爷得空,你使人传话给我,我再来见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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