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五年(1 / 1)

雍熙五年的春天,恰巧是士子举选革新的第二届贡举之期。

并尚书省选了三月三上巳这一日作为今年省试(后世称为会试)的最后一日,地点依照前例定在并尚书省的官署。

这日清晨,皇帝先是按例在晋阳南郊举行了高禖祭礼;之后脱下庄重的冕服,换上精绣祥云纹的石青色常服,乘舆前往尚书省,随同前去的还有皇太子和晋阳公主以及梁郡郡侯胡棽。

自隆化二年起,贡举和举孝廉都由原先的一年一次被改成了现今的三年一次,而孝廉的复试考核也被一道划归省试。

对于选士之事,吏部一面在魏晋基础上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革,一面也保留了高齐原先的一部分制度。

新制定的省试虽然脱胎于寒士考试,拣选了秀才、明经、进士、明算、明法等五科为笔试常科;但其中的规矩却与高齐之前策问秀才和孝廉的,一模一样:

皇帝常服坐于堂上;堂下,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与集书省的给事中依次发下题卷,策问通过解试(后世称为乡试)的贡士;孝廉士子则是照旧由尚书省与并尚书省的两位考功郎中发题策问。

高纬登基以来,主持过的尚书省策问不下十数次,漫长而枯燥的策问笔试,实在是让她头皮发麻。

百无聊赖的高纬靠在凭几上,一边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在各色人等的身上移动。

目光落到太子身上的时候,高纬慢下了摇扇的手。

高恒今日穿了一件与她同色的团龙纹常服,却远比高纬更加意气风发。

这其中除了有属于年纪的朝气,更与高恒近来的际遇有关。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十二岁的高恒先是加了元服;而后,又迎娶了早已定亲并且颇有好感的杨妙瑜。

加冠、成婚,皆已完成,高恒可谓春风得意。

坐于上首的高纬忽然有些惆怅的感慨:孩子们都在逐渐长大,她却在一日日地老去。

伤感之际,余光瞥到另一侧的胡棽,心中登时生出许多的欣慰。

胡棽年近桃李年华,尽管仍旧住在宫中,但早在几年之前,她就跟着胡庄在鸿胪寺历练。

在她十六岁那年,作为舅舅的高纬送了她一份特殊的生辰礼物:将她的郡主封爵改成了郡侯,封邑如旧。

即使高纬迫切地希望胡棽直接进入朝廷中枢,但考虑到百官的意见以及风俗环境的制约,她也只能先一步一步地把胡棽引导到朝堂上。

而且郡主品级是正二品,郡侯却是正三品,实谓明改实降。因而没过几日,高纬就赐给她正五品上的尚书吏部郎中一职。

可即便如此,皇帝的御案上仍然堆满了劝谏的奏疏。

对此,高纬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怒,只是在上朝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前汉前魏皆有女子为官封侯之例,诸卿可是认为本朝万万不及前朝耶?”

此言一出,满殿霎时噤如寒蝉,胡棽之事遂成定局。

胡棽这几年在吏部也做到了尽心尽力,苏靖也是多次上疏,请求给胡棽奖升官职。

高纬深以为然,正预备迁任胡棽为正四品上的吏部侍郎。

欣慰之余,她想到连自己都觉得尚书省策问索然无味,炘儿年纪尚幼,定然更感乏味。

于是唤来赵书庸,命他去给坐在屏风后的高瑞炘转达自己的意思:若觉得无趣,可去别处,但必须要有人护着。

随后,果如高纬所料,趁着一名贡士因书法滥劣而被罚饮墨水的间隙,高瑞炘带着侍女悄悄走出了正堂。

赵书庸禀报的时候,高纬正在用《乐府诗集》打发时间。

因在意料之中,高纬便只是交代赵书庸去选几个内侍跟着高瑞炘。

胡棽却在这时转头说道:“舅舅,炘儿素来不喜被人簇拥着,依我看,还是让我去找她吧。再说,儿也熟悉尚书省,知道哪里有趣,刚好可以带着炘儿去。”

高纬不疑有他,简单叮嘱了几句后,就令她出去找寻高瑞炘。

等到高纬翻完整本《诗集》,策问也已近尾声。

高纬瞥了一眼左侧的黄铜刻漏:相比于高瑞炘刚离开时,浮箭上升了六格(一格等于十五分钟)。

高纬蹙眉道:“这三炷香里,炘儿和棽儿就没回来过吗?”

这话本身并没有包含多少猜疑,但高恒却是神色微变,连解释的言辞都显得有些支支吾吾。

高纬见状,眉头更紧,猛然间好似想起了什么,随即奋身而起。

恰巧此刻有贡士因文理孟浪,被罚解下装饰所用的容刀。

看见皇帝起身,那名贡士还以为皇帝是想要降罪自己,吓得他忙不迭地下跪请罪。

没曾想,皇帝看也没看堂下,反而快步走向堂外,太子也连忙跟了上去。

见满座皆惊,留在堂内的中侍中赵书庸只好大声说道:“策问继续!”

※※※

并尚书省的东南角原是一处天然桃园,自数十年前被拓辟为官署后,崇尚风雅的尚书省官员在桃园中遍栽各色花草,使得并尚书省官署四季繁茂。

而春秋两季的并尚书省桃园更是晋阳一绝,引人神往。

全然不知正堂之事的高瑞炘与胡棽一起坐在清湖旁,想起今日是上巳,自己与胡棽却要待在并尚书省,不免微微叹息。

胡棽从袖中拿出两枚物事,笑眯眯道:“知道你惦记着方园的曲水流觞和斗草,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

说着,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两枚上书“方园”,首尾镌刻辛夷花纹样的小银牌。

“等回了宫,咱们再去方园也来得及。而且今年方园百草数目远甚以往,定让你开心!”

高瑞炘立时双眼一亮,含笑接过小银牌,心中的满意自是不必多说。

但胡棽还是正色地说了一句:“但你完成了功课才能去,切不可贪乐误事!”

高瑞炘颇感无奈地回应道:“你拿我当煜儿那般年纪的孩子了吗?”

尽管嘴上不满,可脸上依然露出明艳笑容。

十三岁的高瑞炘已经显出少女特有的纤弱柔美,遗传自母亲张丽华的一头乌发,衬得她肌肤愈加皎洁如美玉,宛如一颗足以照亮宅院的随侯珠。

而那双基本与高纬别无二致的蓝紫色眸子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情与柔和,也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珍视她。

胡棽难捱心底悸动,俯身在高瑞炘眉间落下细细的轻吻。

这是她首次在两人寝宫之外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令高瑞炘也怔愣了一下。

待回过神,高瑞炘轻轻眨眼,紫玉珠一般的眼睛绽放出绚丽的光华,伸臂搂住眼前人,微笑着将双唇印在她的唇上,并久久不离。

如果说,胡棽的举动还可以用过度亲近的姊妹来掩饰,那高瑞炘的回赠就足以证实高纬的猜测。

不远处的高纬,沉默地望着她们的互动,显得冷静而严肃。

不过高恒却注意到父皇的下颚肌肉开始绷紧,身体也有些颤抖。

这是父皇愤怒至极时才会有的表现。

果然还没等高恒说出求情的言辞,高纬的怒斥已经冲口而出:“胡棽,你放肆!”

※※※

虽然两个孩子的恋情,让高纬措手不及又极其愤怒,但多年的帝王生涯,还是使她保留了一定的理智。

佯装平静地判定了贡士名次,其后,面色不变地乘舆还宫。

然而回宫之后,愤怒立刻重新占了上风。

她先是下令禁足高瑞炘于寝宫内,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高恒和胡棽带回宣政殿。

此时胡棽腰背挺拔地跪在地上,坐在御座上的高纬冷漠地盯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刻,高纬终于开口了。

“自相认之后,朕就将你接到宫中养育,并且苦心栽培你近十年,一心想让你成为名留青史的宰执之才。不论是该给你的,还是不该给你的,朕都给你了。但是胡棽。。。”

高纬猛然拍案而起,怒吼道:“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吗?!引诱朕的长女!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吗?!”

胡棽徐徐抬起头,她的眼中已经褪去了惊惶和恐惧,有的只是平静与困惑,她措辞清晰地说道:“您说过,只要我真心喜欢的,不论男女,您都不会反对。”

“炘儿不在此列!”胡棽露出一个格外苦涩的笑容:“但我喜欢炘儿。”

高纬质问道:“那萧玉菀呢?你以前不也说喜欢她吗?若她没有嫁与他人,你还会喜欢炘儿吗?”

在高纬看来,胡棽年长高瑞炘整整六岁,期间又曾经喜欢过同龄的萧玉菀,她所说的对高瑞炘的喜爱,实在难以让高纬相信。

胡棽沉默了一会儿,猝然说道:“虽然我们的感情尚未经受过考验,但您也对炘儿说过,只要她想要,您都愿意给她。难道在舅舅眼里,她的伴侣不算在其内吗?”

高纬没料到胡棽居然敢提此事,短暂的怔愣过后,她冷笑道:“既然你想刨根究底,那朕也明白告诉你!”

“在朕决意把你培养成下一任宰执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被朕从炘儿伴侣的名单中剔除了。胡棽,朕早就提醒过你,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得有失。”

胡棽不可置信地看向高纬,但事实告诉她,这位冷肃严酷的皇帝的确是平日疼爱她的舅舅。

胡棽的脊背弯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转瞬之间好像被全部抽去,她眼眶含泪,不停喃喃道:“舅舅。。。。。。”

高纬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今日起,你回雍国府居住,无诏不许入宫。”

“舅舅。。。。。。”“退下!”语气中隐隐有怒火重燃的趋势。

守在殿外的赵书庸急忙跪到胡棽身后,表面上是给高纬行礼,实则低声劝说胡棽,莫要再次触怒龙颜。

胡棽只能黯然神伤地告退离开,徒留兀自惴惴不安的赵书庸与依旧在暴怒边缘的高纬。

高纬把目光放到赵书庸身上,扬眉问道:“剑可藏妥帖了?”

赵书庸马上朝着她重重叩首,不见丝毫迟疑,一面恭敬地说道:“奴才只是不愿爷在盛怒之下,做下可能会后悔的事情。”

回宫路上,他见高纬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脸,又看到三个孩子神色异常,再一问寸步不离跟着太子的义子,方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深知高纬脾性,赶紧派人把宣政殿里可伤人之物都撤下,尤其是那柄平日里端放在殿内的鹿卢剑。

唯恐高纬一怒之下,拔剑伤了甚至是杀了胡棽。

但高纬对于寝宫的布置一向了如指掌,就算是怒极攻心之下,她也能一眼看出宣政殿的不同。

所幸高纬并不打算迁怒他,只是命内侍传召太子进殿。

高恒刚刚跪下行礼,头上就传来父皇的声音:“太子,你可是觉得当储君太久了?是以想直接当皇帝了是吗?”

高恒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旋即说道:“儿臣岂敢有此等大逆不道之念!”

高纬反问:“帮着胡棽隐瞒同公主的私情,这是太子对君父该有的态度?”

高恒解释道:“儿臣只是认为,棽姊姊和阿姊的感情只是初露端倪,远没有达到孤掷一注的地步,又何须避之如虎?若是告知了父皇,也只是让父皇徒增烦恼,这是为人子者的不孝!”

高纬对胡棽有多看重,高恒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说不亚于对他这个储君的重视。

当初得知胡棽与萧玉菀相恋,高纬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想法:胡棽课业繁重,又兼之要去官署历练学习,与人相恋,于己无益。

不过高纬倒也没有担忧太久,胡棽刚过完十六岁的生辰,这段感情便以萧玉菀与人成婚而告终。

胡棽也在随后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吏部,作为舅舅的高纬大感庆幸。

怎料到,她现在竟然和高瑞炘有了私情!

高纬听完儿子的解释,并没有现出动容之色,反而眼神变冷,慢慢说道:“身为太子,你该记牢一件事。所谓君父,先君后父,对君主的尊忠要排在对父亲的诚孝之前!同样的,你和炘儿,首要的身份与关系,是太子和公主,其后才是姊弟!”

高恒的脸色瞬间灰败了起来,良久之后,方低声说道:“但儿臣只是当阿姊是姊姊。。。。。。”

看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高纬心中泛起不忍,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冷苛,正想温声安慰几句,却猛然发现儿子直硬的右侧衣袖。

高纬只当是少年的把玩之物,随口问道:“你袖袋里藏了什么?”

高恒如梦初醒,看了一眼衣袖后,下意识将其藏于身后。

高纬眉头顿时蹙起,语气加重道:“拿出来!”

高恒只好不情不愿地交出袖中奏疏,递给赵书庸。

高纬拿过黑皮奏疏,细细看了一遍以后,又着重看了几眼上面的笔迹。

在确认了是高恒的字迹后,高纬眼中的温和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面无表情地询问儿子:“这主意是你想的?”

高恒含糊地说道:“这确实是儿臣亲书的奏疏。”

大约是奏疏的内容真的很荒谬,也可能是高恒今日的态度太过轻率,终于引得高纬怒火复起。

她把奏疏重重拍到御案上,大声问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朕只问你,这上面的内容到底是你想的?还是你那些师傅给你出的主意?!”

高恒神色艰难地说道:“是。。。太子詹事颜之推。”

高纬当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冷笑道:“难怪这份奏疏中的构想如此好高骛远!颜之推一介文士,无任何职官经验,所提想法果真无法与历任职官的李德林相比!”

“儿臣不懂,这份河渠规划有何错漏?”显然,一样不熟悉河道内政的还有皇太子。

高纬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滔天怒火,对尚年少的儿子说道:“奏疏中提议用十五年凿通流经幽、雍、洛、扬四州在内的五十六州的七条河渠,为以沟通南北、协调漕运以及灌溉周边良田。表面看起来构想确实很有远见。。。。。。”

高纬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可你知不知道如若要完成,会有多困难?!十五年凿通河渠,说得轻巧?!七条河流中的黄河、淮河几乎年年决口,谁能保证开凿途中,河流不会趁势扩大决口地域,变本加厉地冲毁民居庄田!”

“更何况如此庞大的凿渠规模,你可知需要多少财力与民力?需不需要朕让两省的度支尚书给你算算?高齐现今以雇民制为主,新都落成不过几年,每年又需要赈抚受灾州县,再添上如此工程,便是耗尽府库、内帑也不足以支撑!而若是改回徭役制,更会破坏民生及岁赋,乃至于激起民变!这般急于求成的构想,除了令朝廷进入进退维谷的困境,还会有什么益处?!”

看太子犹一脸惊诧,高纬不由得长叹道:“为君者的御臣之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择善而用之。你虽然年轻,但在今后的入殿听政中必须要多多用心,才能学会这一点。”

按照礼制:太子加冠之后,便要开始每月五次的听政朝议。

唯一的例外就是高纬,高湛耽于享乐,迫使高纬未及加冠,便过早的听政理政。

尽管有自己这个特殊前例,但考虑到高恒学业本就繁重,便还是让高恒从了礼制。

高恒神色恹恹地低头应是,接着又自觉地告退返回东宫。

高恒走后,高纬略微思忖了一下,对赵书庸吩咐道:“传旨门下、典书二坊,倘若日后皇太子再被师傅们影响着,上疏一些‘异想天开’的奏章,朕唯二坊是问。”

赵书庸的瞳孔倏地一震,心中泛起酸涩和对太子的怜惜。

二坊掌管东宫外朝诸事,除太子回内廷歇息外,其余时间里,二坊官员与太子可谓形影不离。

高纬这条旨意无异于命令二坊官员监视太子,极易因此而损害高纬与高恒之间的感情。

赵书庸不希望看到这对天家父子重蹈历代天家父子的覆辙,遂进言道:“爷,太子殿下已经是加冠成婚的少年人,过多的约束,只怕会刺激了少年意气,伤了。。。。。。”

“赵书庸。”高纬出言打断他,冷漠地说道:“去传旨。”

※※※

然而仅仅三日之后,这条旨意便被皇帝撤了回来。

其中缘故,不用多想,便知与高瑞炘有关。

※※※

高瑞炘刚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榻边的父皇。

她不想开口,便索性悄然端详正在沉思的高纬。

已至而立的高纬唇上虽则添了一抹栗髭,但由于肌肤天生白净,身子养护得也好,使得她在孩子们眼中一向是容光焕发的形象。

但高纬现在的脸上却满是难以遮掩的疲态,脊背也微微往下弯曲,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岁。

高紫凝心下酸楚,忍不住轻唤:“父皇。”

在经过了短暂的愣怔之后,高纬迅速转过头,面带喜色地轻声说道:“你昏睡了一日一夜,想必腹中饥饿,兄兄这就让人去准备。。。。。。”

高瑞炘微垂眼睑,低声道:“令父皇忧心至此,实乃儿不孝。”

前日深夜她因心中郁结导致突然呕血,惹得阖宫上下一片惊慌。随后又因情绪激动而昏厥至今。

昏迷期间,大家在床边说的话,她都听得见。

自然也听到了父皇所说的:允许她和胡棽在未婚配前,继续保持亲密姊妹的关系。

父皇说此话的当时,胡棽也在场,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只是冷静地行礼离开。

胡棽并不赞同父皇所说的这一主意,而高瑞炘也无法苟同。

故而等食用完米粥,她决然地说道:“父皇既然不认可这段感情,那么儿臣宁愿从此不与胡棽见面,彻底断绝这段感情。”

高纬试图抚慰女儿:“兄兄只是希望你能开心。”末了,她补充道:“你如今的喜欢,无非是少年时的情窦初开,一时新鲜罢了,过几年就好了。”

她的女儿淡笑回道:“您的话,只会让我愈加难过。”

对于这个回答,高纬始料未及,同时也困惑于孩子们的改变。

她的眼中浮现怀念之色,似是陷入了回忆:“兄兄犹记得,一年前的千秋生辰上,你们七个孩子一起送给我一幅南国景象的锦缎丹青。尽管你们不肯说画作是如何完成的,但我知道,画中最重要的涂绘部分是你和恒儿合力完成的。你俩素来擅长丹青,你又常去建康,对南国风景了如指掌。我那时真的很感动,不仅为了你们的孝心,也是为了你们的深厚亲情。可我不懂,恒儿他们怎么能因为亲情而帮着隐瞒你和胡棽的私情,你们将兄兄置于何地?兄兄更不能理解的是,你们明明都是那么懂事的孩子,怎么都突然变成了这样?这置皇室常理于何地?”

“父皇。”高瑞炘抬眼看向高纬,从容而平和地说道:“我们都没有变,您觉得我们任性叛逆,只是因为我们如今的行事准则不符合父皇心中期望罢了。”

“儿臣等人是否孝顺,也是按照父皇心中的准则而言。同样的,在您的心中,不论是对我未来伴侣,还是对胡棽未来伴侣,您都有明确的准则,第一条或许就是:将我和胡棽在双方伴侣的名单中剔除。”

短短几日,高瑞炘原本瘦削的身体已经变得趋于羸弱,可她的话语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剑频频刺向高纬的软肋:“父皇您虽然不说,但儿臣知道,比起让我开心,您更希望我当个乖顺的女儿,就像。。。您对阿恒的期望一样。”

“生在皇室,随心所欲,永远不会是我们的权利,责任与规矩才是我们该牢记的。这就是父皇认为的皇室常理,不是吗?”

高纬张了张唇,想用“皇室每个人都是如此”这句话来替自己辩解,却吃惊地发现,这话死死哽在喉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而且她忽然意识到,她的长女不知何时起,已将对自己的称呼换成了略显生疏的父皇。

她有些后悔,并且对那些皇室常理也产生了些许置疑。

※※※

高纬一路魂不守舍地坐着肩舆返回宣政殿,胡曦岚擦身而过时所说那句话,犹在耳边。

“你当真想逼死我们的女儿吗?”

待在殿中沉思的时候,她听到了赵书庸给某位娘娘请安的声音。

抬头望去,原来是高紫凝,立时心念一动。

不顾仍在殿内的赵书庸,她径直冲着高紫凝问道:“你当年察觉到喜欢我时,可曾有过退怯的念头?”

高紫凝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赵书庸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借故告退。

高紫凝没有趁机转移话头,而是淡然回答道:“曾经有过多次。”

高纬眉头蹙起,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对这份感情的期待远甚于我对其产生的惶恐。”“但若是事与愿违,那也是很令人伤心的事情。”

“哥哥,这是你反对两个孩子的原因吗?”见高纬不应答,她叹息道:“我能理解哥哥的心态。便是如今的我,再回看十年前的自己,也会烦愁于我的幼稚和不计后果,同一个人尚且会因为阅历多寡,而导致思虑不能一致,更何况是有着不同经历的几个人。但是哥哥。。。”

她略顿了顿,复又开口道:“十年前的我看到如今的我,或许也会不满意。我现在所满意的,未必是十年前我真正期待的。

她转身握住高纬的手,真挚地望着她:“哥哥心中的期望真的是适合那两个孩子的最好结果吗?你有与她们谈起过你对她们的期望吗?”

高纬眼珠微转,脸上的彷徨与忧虑慢慢变为若有所思。

约莫一刻后,她唤来了赵书庸,下达了两条命令:宣召胡棽入宫以及传旨东宫二坊,无需过多干涉太子日常生活,恢复如初即可。

※※※

获悉高纬召她入宫的旨意的那一刻,胡棽满心以为高纬是想让她从此和高瑞炘保持姊妹关系,或者告知自己,在她看来更糟的结果。

所以她只是沉默地跪在地上,表现出所谓的恭顺。

“棽儿,舅舅说过,男孩女孩,只要你倾心,我都会成全你。但你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炘儿?”高纬的表情有些难过,但她还是决定最后再问一次。

胡棽苦笑,不答反问:“舅舅,这么多男孩女孩,为什么我偏偏不能喜欢炘儿?”

殿内旋即陷入了许久的安静中,直到高纬打破这一局面。

“那我今天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宠爱炘儿以及我为什么反对你们的恋情。”

看到高纬郑重其事的样子,胡棽也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炘儿虽然名义上是朕的长女,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在她之前,朕有过夭折的孩子。实际上,在炘儿出生前,我夭折了四个孩子。”

胡棽浑身一僵,半晌不敢回应。

她只知道高恒有个未出生的胞姊,却不想除此之外,高纬竟还有三个孩子。

她下意识地认为其余三个孩子都是高纬和宫人所生,一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知几位舅母。

高纬哪知自己已经被胡棽误会,仍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那个时候被打击得不轻,甚至一度怀疑我注定无子嗣,而炘儿正是那时候出生的。她是我这一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那些哥哥姊姊的希望。”

“可是炘儿自幼身体娇弱,不要说和恒儿这些男孩比,便是煜儿的身子也比她强健。致使我一直很担忧她能否平安长大,幸好,她平安地长大了。”

高纬冷淡看向名义上的外甥女,淡淡道:“胡棽,我在瑞炘身上倾注了对几个孩子的感情,你懂吗?我希望她的伴侣永远不会被皇室、朝廷的纷争所波及,她的伴侣只需要一心照顾炘儿即可。至于其他,朕都会安排好。但是棽儿,你是最不符合的。”

胡棽自嘲一笑,接过话继续说下去:“儿知道,您想让我成为未来宰执,青史留名。然而前提是,我必须要进入朝廷纷争,一生与人斗争。如此一来,不要说陪伴炘儿,就连能否善终都是未知之数。”

话音未落,她遽然抬起头,眼含热泪道:“儿知道您是怕我们重蹈前人覆辙落得凄惨收场。但您不能完全将前人结局看成我们的未来,这不公平!”

“那朕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胡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急忙道:“请舅舅示下。”

高纬命赵书庸把那封奏疏交给她,待她翻开了奏疏,方解释道:“这份构想尽管操之过急,但想法很好,于国有益。故而朕想任命你为总巡察使,任期内你不但要管理全国的巡察使和巡行事宜,还要调查七大水道的实际状况,定期向朕禀报。只要你在四年内办好了这两件事,朕就应允你和炘儿的婚事。”

这是个一举数得的大好良机,在高纬看来,胡棽若是真办好了,这些政绩足以令她直接进入三省中枢,这正好契合高纬对胡棽的期望。

而在恋情方面,若真能迎娶高瑞炘,自是好事。

即便在四年里,双方放弃了这段感情,也不算坏事,毕竟只因为一时情动而结合的怨偶不在少数。

四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个孩子真正成长,也能让她们想清楚是否真的适合彼此。

见胡棽不回应,高纬随即转了话锋,给出了另一个选择:“你也可以继续待在两都,朕依然会继续培养你,但你必须和炘儿变回姊妹,不准再生妄念。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考虑良久后,胡棽最终说道:“臣一定尽心办好差事!不负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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