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五年的春天,不仅仅昭示了邺都内外万物的复苏,更预示着当今皇帝两名最年长子女的改变。
华阳观
杨婉仪听了身边奴婢的禀报后,不禁笑出了声,转头对疑惑看着自己的高徽和高紫凝解释道:“河东王的那个小孙女病愈了。”
高齐依从前魏旧例:皇子皇女五岁时,即与侍读一起进入宫学开蒙。
高纬考虑到宫中和民间入学时间一样,都是秋冬两季,遂下令:晋阳公主于今年孟秋入学开蒙,公主侍读由左娥英胡氏亲自挑选。
没曾想,次日常朝时,宗正寺卿就奏请皇帝:晋阳公主既为皇帝长女,就应及早为其定下婚约,以便日后成婚。
这个提议所得到的处理结果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宗正寺卿还没说完,便被高纬当场驳回。
怎料,宗正寺卿刚退下,咸阳王斛律光便举笏出班,请求皇帝为皇太子定婚。
斛律光是斛律皇后的父亲,斛律家族又是太子的嫡亲母族。
对于斛律光的请求,皇帝自是只能同意。
宗正寺(掌管皇族诸事)花了一个月,终于从众多的适龄贵女中,挑出了最合适的人选——从三品的太中大夫崔秉之嫡女,崔希真。
崔希真年长高恒三岁,出自清河崔氏的嫡支,而清河崔氏又是山东士族中的五姓七望。
此女的家世和命格都很好,加之高氏一向只与山东士族和鲜卑勋贵联姻。
故而宗正寺的奏疏呈上去没几日,皇帝就下了赐婚诏书。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崔希真居然在七日内患病夭折了。
皇帝下旨抚慰了清河崔氏后,命宗正寺重新挑选人选。
第二次选出的人选是河东王潘子晃的嫡出孙女,与太子同龄的潘樾。
潘樾的命格虽稍不如崔希真,但她家是正宗的六镇勋贵,功勋卓著。历经高齐几任皇帝,皆圣宠不衰,并且还与咸阳王府交好。
不过因为有了崔希真的前车之鉴,第二次下诏赐婚前,高纬特意请慧可为高恒与潘樾测算命数,测算结果是:若是定婚,潘樾必早亡。
偏偏斛律家族非常满意潘樾,斛律家族没有适龄的女孩,自然希望下一任皇后依然是鲜卑勋贵之后。
斛律光一边让长子斛律武都频繁上疏请求高纬尽快赐婚,一边不断地给女儿斛律雨写信,想让她劝说高纬下诏,
高纬和斛律雨被磨得实在没办法,于是高纬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下旨赐了婚。
结果诏书下达未过三日,河东王府就传出潘樾病危的消息,潘樾的祖母广陵大长公主高徟(神武帝高欢第八女)情急之下,亲自入宫请求皇帝撤销婚约。
高纬又尴尬又羞恼,下旨解除婚约后,便带着迁怒意味地将斛律武都外放。
斛律雨因此事损害了儿子高恒的名声,致使她对父亲十分生气,直接下旨:半年内咸阳王府众人不许入宫。
如今潘樾病愈,更是无形中坐实了高恒命硬克妻的传言,高纬和斛律雨的难堪可想而知。
高紫凝默默叹了一口气,侧头看向正在学投壶的杨妙瑜,问道:“这次未来太子妃的挑选,妙瑜参选了吗?”
小妙瑜露出笑容,乳牙在粉唇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雪白:“参加啦,但落选了。”
高紫凝蹙眉,大为不解:“妙瑜的家世比之崔、潘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是因为命格不贵,才落选的?”
话音未落,高紫凝又说道:“但大和尚(慧可)明明说妙瑜面相。。。”
高徽不慎打翻的茶盏打断了高紫凝的话,杨婉仪一边命侍女收拾,一边关切地对高徽问道:“家家没事吧?”
高徽擦净手上温热的茶水,低声道:“没事,这水已经温了。”
她把小妙瑜揽到怀里,似有感慨地说道:“没成为储妃,未尝不是妙瑜的幸事。”
高徽的神色平淡如常,但高紫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免多看了几眼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二姑姑。
※※※
北光寺
“阿徽。”正在登行石阶的高徽循声抬头,面色立马变冷,她身边的侍女奴仆井然有序地朝着出声的人行礼:“拜见永熙大长公主。”
高彻走到妹妹身边,笑眯眯道:“阿徽似乎不想看见我呢。”“你怎么在这儿?”
高彻指了指山上若隐若现的北光寺,解释道:“我本来正和大和尚饮茶,忽然他让我到石阶上等人,说是我的熟人,没想到竟然是你。”
高徽淡淡道:“既然你也找大和尚有事,那我改日再来。”“等一下。”
高彻正色道:“阿徽,我了解你,你只有发生重要事情才会来找大和尚;而大和尚让我来等你,肯定是测算到了什么事情。阿徽,我们聊聊吧。”
高徽望了望四下的众多奴仆,觉得不能公然落了高彻的颜面,只得点头应允。
北光寺的半山腰刚好有张天然石案,高彻命奴仆们清理了石案,又让侍女们将从寺中拿出来的茶具和坐具放到石案中央及周围,之后奴仆和侍女自觉地退到了二十步外。
高彻倒了一盏清茶,放到高徽面前,朝着一脸冷淡的高徽叹息道:“兄弟姐妹八人(指同父同母),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你又何必每次见我,都冷颜相对呢。”
高徽讥笑一声:“高彻,你在意过亲情吗?依我看,不论是我这个妹妹,还是你那个丈夫元韶,都比不过你挚爱的财宝吧?”
高彻正欲开口,猛然看到高徽在说话间,不自觉放开的袖袋,眼中精光一闪,抓住高徽的手腕,迅速拿出袖袋中的物事。
高彻恍然大悟道:“我说你为什么攥着袖子呢,原来是放了这东西。”说着,掂了掂手中玉牌。
高徽恼道:“快还我!”高彻按住高徽,仔细一看玉牌上的文字,脸色微变:“这不是妙瑜的生辰八字吗?”
高徽的女儿杨婉仪素来宠爱杨妙瑜,经常带着小妙瑜出入诸公主府及勋贵府邸。
久而久之,高彻、高紫凝等人都熟悉了这个出身弘农杨氏,母族又是博陵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的小贵女。
“妙瑜的生辰八字,就是你找大和尚的目的吗?”高徽虽然已经暂时放弃了夺回玉牌,但也不肯回答高彻,径自别过头,光明正大地无视高彻。
高彻转了转眼珠,蹙眉道:“难道和近期的择选未来储妃有关?”
高徽闻言,有些不安地眨了下眼睛,尽管动作很快,但还是被高彻捕捉到了。
高彻冷笑出声:“你要是不肯说,那我亲自去问皇帝。”说罢,起身欲走。“高彻!”
高徽也站直了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没错,我让人偷偷换了妙瑜的生辰八字,宗正寺里的是假的。”
高彻把玉牌拍到石案上,又怒又气道:“高徽!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皇帝虽然是我们的侄子,但他更是皇帝,你这是不敬!被皇帝知道了,你真以为自己能毫发无损吗!”
高徽脸色不变,一字一句道:“我全是为了妙瑜好!”“你说什么?”
高徽紧紧握住茶盏,强压住内心的颤抖:“你我都做过皇后,魏室当时已是傀儡,我们尚且身不由己,更何况是高氏的储妃、皇后呢!高氏立国至今,为后者,无一人善终。与其让妙瑜当下一个不得善终的皇后,不如让她不嫁入皇室!”
“若你是真的问心无愧,你就不会来找大和尚了。”“你!”高徽狠狠瞪视高彻。
高彻步步紧逼道:“你害怕你改了天命,更怕上天因此降下灾祸。所以你需要大和尚告诉你,你做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高徽紧紧咬牙,默然听着高彻继续说下去:“大和尚让我等你,就是要我来告诉你,你做的是错的。”
高彻顿了顿,说道:“你在太子和妙瑜的命格还未测算前,就私自换掉了妙瑜的生辰八字,你这是用自己的意见替换了天意和妙瑜的想法。这样的你,和当时那些凭着自己想法而强行改变你我生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妹妹由于身子不稳,后退数步,高彻复又说道:“你瞧不起我贪财无情,但我也瞧不上你一意孤行。”
高徽闻言,用力地将玉牌重新握在掌心,大声道:“我岂会如你一般!我现在就去把玉牌交给皇帝!”
高彻劈手夺过玉牌,笑道:“还是我去吧,而且我知道如何交给皇帝,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
华阳观
“这是什么?”高纬仔细一看手中玉牌,不确定地问道:“莫非是谁的生辰八字?”
高紫凝点头:“这是武卫将军杨谌之女,杨妙瑜的生辰八字。陛下可让人测算,看她是否能成未来储妃。”
高纬虽不熟悉小妙瑜,但也清楚她的家世,故不以为然道:“依着这个孩子的家世血统,宗正寺不选她,自然是因为她命格不贵,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宗正寺里的,是假的。”纤长的手指指向高纬掌心玉牌:“这个才是真的。”
高纬微微眯起眼睛,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额,杨府的人搞错了玉牌。杨谌担心你以为杨府是不敬欺君,所以才请我把玉牌转交给你。”
高紫凝的闪烁其词和脸上的不自在,让高纬瞬间明白她是在帮人遮掩。
但她没有说穿,只是把玉牌递给赵书庸。吩咐他将玉牌送至宗正寺,若是宗正寺觉得合适,则直接送到慧可、魏宁处,请他们测算太子与杨妙瑜命格是否合适。
高紫凝默默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刚想饮茶,就听高纬说道:“今日我来此最主要目的是想让你还俗回宫。”
高紫凝放下茶盏,不假思索道:“我不要。”“当初想出出家这个法子,本来就是为了让你有借口拖延婚期,如今徐敬武已死,你身上已无婚约,你为什么不肯回宫?你别告诉我,你是爱上了每日的诵经修行。”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甚至于觉得华阳观比宫中更自由。”高紫凝顿了顿,没好气地继续说道:“而且只要我回宫了,那些朝臣肯定会马上上疏,让你给我挑选新的驸马。与其这样,我情愿住在华阳观。”
高纬嗤笑道:“留你在宫外,继续跟那些下贱文人学坏吗?”“陛下为何如此轻视我那些文士伙伴?”
徐敬武死后,高纬下令:半年内不许高紫凝出观,若是出观,杖责随侍人员。
高紫凝气恼非常,但又无可奈何,华阳观监院见此,趁机为她引见了不少居于邺城的男女墨客。
自此之后,华阳观中时不时出现的热闹场面,成了朝野的谈资。
“你那些伙伴若是好的,我岂会如此轻蔑他们?”高紫凝正想反驳,偏巧心念一动,脑中浮现一个念头,随即笑道:“陛下只是看不惯我和他们过于亲近吧?”
高纬深觉可笑:“在你看来,我就这么容易嫉妒吗?”“那陛下为什么突然对我的这些伙伴不满呢?”
高纬冷哼道:“你有空去查查你那些伙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吧?另外,那个监院我已经被我下狱了,你不要管了。”
高紫凝心生怒意,起身道:“陛下既然这么喜欢帮我做主,那就索性把我那些伙伴如同监院一样都投入监狱得了,反正我的意见也不重要!”
高纬也怒了,拍案而起:“我把那监院下狱,是为了避免她再给你引见那类文士;至于我让你去自己查,也是怕你以为是我在暗中做手脚。结果你现在长大了,脾气也大了,情愿相信那些人,也不肯相信我这个‘哥哥’了吗?”
高紫凝脱口而出道:“我以前就是因为太相信你,才会被骗这么久!”
高纬一愣,旋即喝道:“高紫凝!你放肆!”“你就会这样!一发现‘兄长’的威信对我没用,就会使用皇帝的威压恐吓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软弱的孩子!”
高纬一下子被噎住,余光又看到端着糕点过来的素泠,心中涌现出一种近似于恼羞成怒的情绪,对高紫凝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后,悻悻然而去。
素泠将糕点放到高紫凝身侧的几上,看着好似脱力一般坐在坐榻上的公主,犹豫地开口道:“殿下,您又惹陛下生气了吗?”
高紫凝余怒未消,怒然起身:“什么叫又惹她生气?!搞得好像只有她有脾气一样!”“但他毕竟是皇帝。。。”“”
“行了!我自己会看着办!”言罢,径直回到卧房中。
武平五年二月初八,皇帝下诏为皇太子高恒与杨妙瑜赐婚,加其父武卫将军杨谌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之职,封爵高都县公,授封其母崔氏为郡夫人。
八年后,皇太子与杨妙瑜完婚,杨妙瑜从此成为孝宗高恒的唯一妻室,并成为高齐第一任,不依从皇帝谥号的皇后。
她因病过世后,其子宣宗追谥其为:昭明皇后,其夫高恒与其子高晟更为其修造了与帝陵同样等级的陵墓,使其可以不用祔葬,人称昭明帝陵。
而她与明康帝之间,终其一生的一夫一妻事迹,也是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
※※※
龙乾宫
“都是些无用的奴才!”陈涴看了一眼一面疯狂扔掷殿内诸物,一面不停呵斥内侍的高纬。
她把赵书庸喊过来,问道:“陛下为何如此暴怒?”
赵书庸一脸欲言又止,半天说不出话。
站在陈涴身后的冯小怜见状挑眉,朝一名小内侍问道:“陛下怎么了?”
见小内侍同样犹豫地不敢说,冯小怜冷笑:“想去掖庭局待几天吗?”
小内侍赶忙跪下:“娘娘饶命!”陈涴的目光也移到了他身上,命令道:“快说!”
小内侍虽然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声音尚算清晰:“陛下一听到豫章殿下和那些文士还在彻夜玩闹,当即就勃然大怒了起来。还对奴才们说。。。以后关于豫章殿下的消息都不用再禀报给他了。”
“什么?!”陈涴和冯小怜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
高恒和杨妙瑜被赐婚当日,高紫凝就以庆贺皇太子定婚之故,在华阳观中同那些文士竟夜畅饮。
对于斛律雨、胡曦岚的提醒,高紫凝不但丝毫不在意,反而行事更加出格。竟然一连几夜都与勋贵后嗣、男女墨客在华阳观的湖上泛舟宴饮。
陈涴、冯小怜正是听说了此事,才迫不及待地来找高纬,没料到居然会看到这一幕。
“赵书庸!你死哪儿去了!”“奴才来了!”赵书庸忙不迭地跑进殿中。
冯小怜望着坐在御座上,由着赵书庸给自己抚背舒气的高纬,微抬眼睑:“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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