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率领的晋阳军队素来战斗力惊人,加之元子攸在朝廷中素有美名,势力根深蒂固。
仅仅与官军打了一仗后,尔朱荣就率军入了都城洛阳,胡仙真被迫带着幼帝和一众朝臣于宫门前投降,尔朱荣当即下令将幼帝和宫中女眷囚于瑶光寺。
瑶光寺中本就有众多出家于此的后妃公主以及勋贵士族的女眷,被囚于此,胡仙真的日常生活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随后,元子攸在济河之南设坛正式继位,册立尔朱荣之女——尔朱英娥(先帝孝明帝前嫔御)为皇后,拜尔朱荣为都督中外诸军事(掌管前魏所有中央军队)、大将军、领军将军等,封爵太原王。
尔朱荣手下的得力将领自然也都封官加爵,这些六镇出身的武人没见过都城的繁华,刚当上高官,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将家眷纷纷接往洛阳。
我们一众被接往洛阳的那一日,正好与侯景的家眷碰面。
侯景当时的独子侯和与彻儿同龄,一见到阿惠他们,就立刻拉着他们去玩耍。
我和她则在一旁询问曹氏准备何时动身,曹氏看起来也很疑惑:“万景说洛阳还有些乱,让我与和儿等他消息。”
我与她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侯景为人好色,但又碍于曹氏,不能直接纳妾,此去洛阳,刚好让他“先斩后奏”。
我们不能明说,只能隐晦地提醒曹氏了几句,希望她能早为自己和儿子打算。
但在我们即将到达洛阳时,得知了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尔朱荣借着皇帝元子攸带着朝臣巡视黄河之际,在河阴淘渚一举溺杀了包括胡仙真、幼帝在内的朝臣宗室二千余人。
一日之间,除了元子攸派系和他自己一派的,其余朝臣都被消灭殆尽,山东士族也元气大伤。
我心中闷痛,恳求她与二姊及高瑰妻子先和窦泰、邵安年带着孩子们去洛阳,让我带着一行人前往河阴。
她们无奈,只得答应我,二姊夫窦泰担心会有乱贼,命邵安年带着精锐的护卫送我河阴。
临走之际,我看到正在哄阿惠、彻儿的她沉默地望着我。
等我到淘渚时,依然有大批的蝇虫在叮食地上的干涸的血迹,看着浑浊的黄河水,闻着经久未散的血腥气,我几欲作呕,多亏邵安年递上水囊。
“胡太后当时是在什么位置被推下河的?”我询问把守在这里的士兵,那士兵打量了一下我和邵安年,转身指了指稍远的一处地方。
我请邵安年在原地等候,表示想独自祭拜,善解人意的他点头表示理解。
走向那里的途中,我看到不少衣着华贵的人跪在河边哭泣叩拜、上香烧纸。
我一时之间有些踌躇:我没有祭香,也没有纸铜钱,在河边祭拜对胡仙真真的有用吗?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犹豫之际,我听到身后的年轻男声,转身一看,是一对容貌俊美的青年男女。
我有些尴尬,连忙让开,那对男女道谢,走到方才守兵对我指的地方。
男子先扶着女子跪下,他再跪下,两人朝着河水拜了三拜后,男子接过身后奴仆从木盒取出的祭香和纸铜钱,用火折子点燃。
我走近,迟疑着开口:“请问可以借我一些祭香和纸铜钱吗?”
那对男女转身,看了看我,又彼此对视一眼,男子点点头:“当然可以。”
之后站起身,亲自从木盒中拿出一部分祭香和纸铜钱给我,我赶忙道谢。
女子见我依然站在一旁,好奇问道:“冒昧一问,你是要拜祭谁?”“。。。我的旧友,胡太后。”
“什么?!”男子震惊地看着我,那时胡太后刚死不久,普通人都不愿意和她扯上关系,所以男子又问:“请问您姓什么?”
“我姓娄,行四。”“您就是娄四娘?!”这下,连女子都发出一声惊呼。
见我困惑,男子扶起女子,对我介绍道:“在下是灵太后的侄孙胡延之,这是我的夫人,卢令华。”
能和胡仙真当政时的胡氏联姻的卢氏,只有大士族里的范阳卢氏了。
我实在疑惑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忍不住开口询问。
卢令华细细地回答了我,给我消释了疑问。
族中子弟里,胡仙真很是喜爱胡延之这个侄孙,卢令华也得她眼缘,时常召卢令华进宫陪她。
胡延之与卢令华因此,在一次碰巧相遇后,一见钟情,胡仙真知晓后,甚是高兴,立刻就下了赐婚诏书。
两人感念胡仙真恩情,故特意前来淘渚祭拜。
卢令华陪胡仙真时,经常听她提起我,却每次都戛然而止,面露怅然。
卢令华一来是没听过洛阳贵族中有娄氏,二来也是好奇我与胡仙真的关系,就悄悄告诉了丈夫,希望能寻到我。
我闻此,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跪到河边,压抑着身体的不适,为胡仙真点香烧纸,胡延之夫妇也跪到一旁继续祭拜。
见我拜祭完毕后,他们连忙扶起我,卢令华担心道:“您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让我们的随行医师帮您看一下。”
我摇头:“大概是因为担忧我的三个孩子,是以夜里没睡好。”
胡延之惊喜道:“原来您也已经不止一个孩子了,我和令华的长子和次子分别是四岁和两岁,不知您的孩子都多大?”
知道了我三个孩子的年龄后,胡延之笑道:“年龄也合适。”
我微挑眉,心中了然他是何意,便没有接话。
时值五月仲夏,黄河边更是酷热,邵安年见我面色苍白,担心我出事,只得上前替我向他们告辞。
临走之际,我看了一眼黄河,浑浊的河水波涛汹涌,似乎依然可以看到尸块,我心中剧痛,晕倒在身后人的怀中。
我没想到,清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高鸢谊,我这才想起来了,接住我的人身上的香味与她身上的极其相似。
看我醒来,她马上将榻边的药碗递给我,我乖乖喝药时,她突然说道:“你昏迷的时候呕血了。”
“昭君,胡太后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扰乱自己的心了。”说完,她接过我喝完的药碗。
我抬头端详她,我诧然发现,年近不惑的她不仅眼眦处有了皱纹,头上的黑发也多了几缕明显的银丝。
我陡然浑身失力,倒在她怀里,低声叹息:“你别离开我。”
可惜直至我再次昏睡过去,我都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之后我才知道我那日昏倒后的事情:胡延之夫妇见我晕倒,连忙带我们一行去最近的驿站,并让他们的医师帮我诊脉,所幸我虽然呕血,但无大碍。
随后在知道我们是尔朱荣亲信的家眷后,他们怕连累家族,不等我醒来就离开了。
※※※
一直到五月末,我才在洛阳见到了因功被封为铜鞮伯的丈夫,以及站在他身边的新纳妾侍。
我对贺六浑的好色薄情无所谓,贺六浑也不好意思在我面前多提此事,就算是就寝时,我俩聊得也是朝堂之事。
某日贺六浑从太原王府回来后,面色很不好,夜里就寝时,我试探性询问,贺六浑沉默了一会儿后,一字一句道:“太原王志在帝位。”
未过几日,尔朱荣开始大张旗鼓地仿照鲜卑旧制:以金铸己像占卜;而且自河阴之变后,皇帝元子攸一直在洛阳城外,尔朱荣没有丝毫奉迎皇帝回都的意愿。
人心惶惶之际,尔朱荣的妻子——北乡公主请我们一众女眷到华林园过乞巧节。
朝廷未定,人心未稳,乞巧宴会自然也是貌合神离。
宴会结束时,我瞄了一眼北乡公主,终于看到了她松懈下来后的忧愁疲惫。
她身为尔朱荣的正妻,偏偏也是元魏的宗室公主。
尔朱荣几尽灭了皇族,还欲夺位,北乡公主却仍然要为他拉拢亲信。
回程的马车上,她毫无预兆地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她的手比我袖中的匕首还凉。
之后的日子,谁都不好过,包括尔朱荣。
先是元子攸发诏怒斥尔朱荣肖想帝位,公然撕破脸,好几个有野心的刺史趁机占州叛逆。
同时以贺六浑为首的亲信也都屡屡谏言尔朱荣,再加上金像四铸皆不成。
尔朱荣被打击得精神恍惚之际,太原王府中有个深受他信任的幽州术士刘灵助也声称天时人事必不可为。
尔朱荣至此,彻底放弃称帝念头,听从贺六浑之言,将元子攸迎回洛阳,叩首请罪。
元子攸无奈,不但不能怪罪,还忍辱下诏将太原郡升为尔朱荣的封国,加封天柱大将军,命其平定各地叛乱。
由于洛阳上下对尔朱氏皆怨恨憎恶,尔朱荣只得依诏统兵返回晋阳。
临行那夜,贺六浑与我说道:“此回晋阳,天柱将军日后必不得善终。”
我虽然对尔朱荣也很憎恶,但也不禁感慨:“他死后,不知天下又将归于何人?”
“昭君,世事难料。”贺六浑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强大野心。
回晋阳的途中,几乎所有人都是满腹心事,只除了高琛和他的新婚妻子。
河阴之变后,那些被杀皇族的家人地位一落千丈,其女眷甚至于被尔朱荣手下将领掠夺为妻为婢,元季艳就是在河阴之变后,被贺六浑于乱军中夺下的。
高琛与元季艳年纪相仿,对元季艳也十分喜欢,贺六浑自是应允。
原想只是想简单举行婚礼,但正好赶上元子攸被重新迎回都城,那些遇难皇族的亲眷也被重新册封;另外尔朱荣也想与皇帝缓和矛盾,便在离开洛阳前,亲自为两个少年人主婚。
高瑰对此并不赞同,他认为这是趁机欺辱皇室,但无奈无法改变;加之他已儿女双全,也不忍弟弟不得婚配,只好听之任之。
刚回到晋阳,我就被诊出已怀有两月身孕,虽然已经是第四胎,但由于路途颠簸,导致胎位不稳,鸢谊不放心,亲自来照顾我。
次月,贺六浑新纳的侍妾也被诊出身怀有孕,贺六浑当时正要随尔朱荣去征讨葛荣,便请她一同照看了,她素来心善,自是答应。
建义元年十一月,尔朱荣大败葛荣于滏口,擒获葛荣,冀、定、沧、瀛、殷五州遂平定。
十二月,葛荣被押送至京师洛阳,斩于洛阳宫阊阖门前。
其后,为庆祝平定葛荣之乱,元子攸大赦天下,改元永安。
可魏国各地的叛乱没有随着葛荣死去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永安元年还没结束,葛荣余党韩楼据幽州反叛。而在他之前,河间人邢杲更是纠集十余万河北流民割据青州,自称汉王,年号天统。
其余大大小小叛乱亦是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外通萧梁,让尔朱荣为首的朝廷头痛不已。
永安二年二月,尔朱荣令上党王元天穆和贺六浑率军平定邢杲与韩楼,而他则带着侄子尔朱兆等人平定余下叛乱。
三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梦到一条首尾占满天地的大龙,张口动目,气势惊人,竟将我生生逼醒。
醒后不到两个时辰,我便生下了一个男婴,鸢谊见孩子容貌不凡,当即就给他取了一个鲜卑小字:侯尼于(寓意异相之子),汉名高洋。
侯尼于出生不到一月,贺六浑的那个侍妾也生下了一个女孩,依从两个姐姐的名字,女孩被取名高征;她的母亲倪氏笃信佛教,便给女孩取了个小名:阿难(佛陀十大弟子中的阿难陀)。
两个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给我们增添多少欢乐,当时贺六浑他们攻灭韩楼没多久,就被邢杲趁机偷袭,损失惨重。
尔朱荣也无法派兵支援,北海王元颢在建义元年南投萧梁后,梁武帝萧衍封其为魏王,命大将陈庆之率军入魏助其“复国”。
贺六浑等人陷入困境的时候,也是尔朱荣被梁军压制之时。
元子攸见梁军攻势凶猛,无奈迁都并州,梁军趁势攻入洛阳,元颢于洛阳登基,改元孝基。
一时之间,整个晋阳乃至于太原王府都在为前程而哀愁。
某日午后闲聊时,元季艳突然大哭,不停问我们:高琛是否能活着回来。
贺六浑此去,不但带走了高瑰,让他跟着司马子如、孙腾一起做参军;还将高岳、高琛也放到军中历练了。
元季艳这一哭,带着高岳的妻子也哭了起来,高瑰妻子虽然没哭,但眼圈也红了,毕竟都是年轻夫妻,这些日子着实让她们煎熬。
连我都情不自禁地说道:“不知此次是否是能得活归来?”她连忙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谁也没想到,我刚出生四月的次子侯尼于竟说了一句:“得活。”
话音未落,满座俱惊,惊诧之余皆不敢开口。
七月中,元天穆与贺六浑大破邢杲于齐州济南,邢杲被迫率众投降,青、幽、兖、豫四州平定。
七月末,尔朱荣于洛阳外中郎城大败陈庆之,梁军撤退时又遇山洪,陈庆之仅以身免。
尔朱荣随即挥师进攻洛阳,不到十日,便攻入洛阳,擒获元颢。
八月末,皇帝元子攸下令将元颢兄弟及邢杲一并处斩,与此同时,令尔朱荣继续平定万俟丑奴与王庆云的叛乱。
等贺六浑等人随着尔朱荣返回晋阳,已经是永安三年的二月了。
※※※
已经蓄起髭须的贺六浑看到侯尼于和阿难十分高兴,去年的死里逃生和身上战功累累的喜悦,使他当即又为侯尼于取了一个小名:晋阳乐。
但叛乱平定的同时,尔朱荣与皇帝元子攸的矛盾也被激化到了顶点。
四月初,皇后尔朱英娥临产,尔朱荣以此为借口入洛阳,而在不久之前,他刚上疏请求九锡之礼。
九锡之礼自王莽和曹操以后,就是权臣受禅登基的前奏,元子攸自是下诏拒绝。
尔朱荣不知收敛,居然率军入洛阳,让元子攸忍无可忍。
四月中,元子攸以皇后生皇子为由,召尔朱荣入宫,之后便在宫中诛杀了尔朱荣和其亲信元天穆,以及尔朱荣世子尔朱菩提。
尔朱荣从弟尔朱世隆闻讯,马上率军攻城,被通直散骑常侍李苗打退。
在此之后李苗等人虽身死,但尔朱世隆也实力大损,只得返回晋阳。
就在尔朱家族因为尔朱荣之死即将四分五裂时,元子攸的大赦天下直接激怒了尔朱家族。
尔朱兆与尔朱天光、尔朱仲远暂时摒弃前嫌,拥立长广王元晔为帝,改元建明,元晔下诏命尔朱兆率军向洛阳进发。
洛阳及其周围防守薄弱,哪里敌得过尔朱兆大军,未至六月,洛阳就被攻破。
尔朱兆入宫,当着元子攸的面,摔死皇子,命元晔废黜元子攸帝位。
之后,尔朱兆将元晔留于洛阳,让尔朱世隆加之监视,他带着元子攸、尔朱英娥等人返回晋阳。
大概是叔父大仇未报,郁结难忍,尔朱荣终是在六月中旬,在晋阳三级佛寺缢死了二十四岁的元子攸。
数年后元子攸被追谥为孝庄帝,庙号敬宗。
魏国各地闻讯,叛乱再起,光六月就兴起四起叛乱。
与此同时,尔朱家族也开始重新离心离德。
除此之外,尔朱家族一直有个心腹隐患:攻灭葛荣后,其部众尚有二十余万,尔朱荣将其置于并、晋、肆三州,但因被契胡兵将欺负,葛荣余部怨恨难已,前后反叛多达二十六次,死者近半,仍未停歇。
现今尔朱荣一死,葛荣余部的暴动情绪持续高涨,尔朱兆对此十分忧愁,却不知该选何人治理。
他与手下众将商议时,贺拔允提议由贺六浑统辖治理,贺六浑怒而殴之,生生打断其一齿。
尔朱兆却深以为然,贺六浑身上不但有渤海王的爵位,还是晋州刺史,并身兼第三镇人酋长之职,除了尔朱氏,军中也就他地位最高了。
而且贺六浑与尔朱兆是香火兄弟,他深信贺六浑不会背叛自己,旋即下令:任命贺六浑为都督并晋肆三州诸军事。
当时临近深夜,我与孩子们正欲睡下,府邸外突然响起大量的马蹄声,我下意识握紧枕下匕首,没一会儿,贺六浑推门而入。
贺六浑脸上的张皇清晰可见:“快,叫醒孩子们,今夜我们要离开晋阳。”“怎么回事?”
贺六浑简略地将经过告诉我,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尔朱兆还在醉中,我怕他清醒后反悔,虽然我第一时间就在帐外宣布了这个消息,但还是尽早到达为好。”
我和贺六浑带着睡眼惺忪的孩子们以及他的几个侍妾到府外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马蹄声。
娄昭、尉景以及刘贵和侯景等人都骑在马上等着,他们的家眷坐在牛马车中被他们和手下士兵护着。
娄昭跳下马,帮着我和贺六浑把孩子们抱到相对平稳的牛车中,之后扶着抱着侯尼于的我上了鸢谊等人在的马车上。
到了城外,我更是震惊:在此等候的不仅有贺六浑在怀朔时就结交的兄弟们,还有他在这些年征战中降服的亲信将领,和其身后的数万兵马。
贺六浑此番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尔朱氏,实现自己的野心。
※※※
之后的日子里,贺六浑一边和尔朱兆虚与委蛇,巧妙解决钱粮困局;一边使计让三州对尔朱氏更加怨毒。
就在此时,贺六浑的目光又放到了冀州高乾兄弟与封隆之的身上,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归顺,就等于得到了一个重州和一支强大的汉人军队,而且说不定可以顺势得到山东士族的支持。
但高乾兄弟向来自矜自己是渤海高氏嫡支,瞧不起贺六浑这非胡非汉的旁支,更别说被说服归顺。
最终贺六浑和孙腾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年仅十岁的阿惠以族中晚辈的身份前往冀州“拜谒”叔伯。
鸢谊闻言,当场暴怒,狠狠掌掴贺六浑:“你疯了吗!他们杀了阿惠怎么办?!”
贺六浑没被鸢谊打过巴掌,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
“兄兄,我去。”阿惠遽然开口道。
我怒道:“阿惠不要胡闹!”“儿说的是真的,兄兄,我愿意去冀州。”
当夜,彻儿因此事哭得精疲力尽睡着后,我才询问阿惠为何如此。
阿惠微微一笑:“几年前,儿差点被兄兄射死时候,家家告诉儿,如果没有用处,会随时死掉。我一直记得这话,与其担心因为没有用处,随时可能会被兄兄杀了,还不如博一次,让他们看到我的用处。”
阿惠朝我下跪叩首,慢慢流泪道:“儿若是不能回来了,还请家家好好照顾自己,也请家家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别让他们被害了。”
我心中剧痛,喉间腥甜,却哭不出来,只能紧紧抱住阿惠。
次日临行前,彻儿死死抱着阿惠不肯松手,最后被贺六浑命令高琛强行抱走。
贺六浑交给阿惠一把匕首,嘱咐道:“如果情势实在不妙,你便自行了断吧,免得受辱。”
魏晋以来,男风娈童盛行,阿惠又因为遗传了我们两人,年纪虽小,但相貌已出奇的俊秀,也难免贺六浑会有此担心。
阿惠颔首收下,向我们叩首告别后,带着段荣、高岳和彭乐等人以及数千骑兵前往冀州。
整整的两天两夜,我强迫自己站在城门口看着冀州的方向,粒米未进。
鸢谊等人怎么劝我,我都不听,娄昭想打晕我,但看到我手上握着匕首后,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到了第三日清晨,我终于听到了马蹄声,所幸在我昏迷前,我听到了阿惠的声音。
阿惠不辱使命地回来了,我却因为在孟冬受寒差点患上气疾,幸运的是被一对女医师及时预防医治。
遗憾的是,在我醒来当日,那对医师就离开了。
冀州归顺后,贺六浑实力大增,也被尔朱兆所耳闻,于是朝廷下诏免去贺六浑都督并晋肆三州诸军事一职,并改任他为安州刺史。
贺六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和尔朱氏抗衡,只好接诏,但又不甘心放弃四州,左右为难之时,天又助之。
尔朱兆不但军事才能远逊其叔,政治才能更是堪忧。
如此危机四伏之际,他竟然同意尔朱世隆的提议:废黜已是自己女婿的元晔,降其为东海王,改立广陵王元恭为帝,改元普泰。
新帝的登位,没有让局势有丝毫好转,天下本来就厌恶尔朱氏,尔朱荣在世时,还能用兵威震慑,他一死,尔朱兆为首的尔朱氏根本无力镇压各地叛乱。
贺六浑心机深沉,立刻谎称接到尔朱兆命令,要将四州军民和六镇旧部配给契胡贵族为部曲奴隶,以便尔朱兆获得契胡部众的支持,篡位称帝。
此计果然生效,四州和贺六浑手下将领对尔朱氏的怨恨和不满达到顶峰,贺六浑大喜。
得到徐、荆、齐、兖、殷五州后,他终于在普泰元年的四月,于信都起兵,扶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改元中兴,正式与尔朱氏决裂。
在经过了广阿和韩陵两次大战后,贺六浑将尔朱氏主力大军全部消灭,尔朱氏被迫逃到北秀容川、萧梁,贺六浑带着元朗入主洛阳,废黜元恭。
壮大兵马的同时,他命人顺势占领了守备空虚的十四州,他显然是在最短的时间里统一北方。
攻克雍州、岐州不久,贺六浑就立马去进攻相州,攻占邺城后,相州全境就都归了他,至此魏国已有四十七州九镇在他手中(魏国共有五十五州十一镇及西戎校尉府)。
为了庆祝即将统一魏国,贺六浑答应了清河王元亶的请求:让十二岁的阿惠迎娶元亶六岁的嫡女。
元亶就是元怿的嫡长子,他的正妻是胡仙真的堂侄女胡智。由于对胡仙真和元怿的特殊情感,我帮元亶促成了这件事。
中兴二年的三月中,我的长子高澄在晋阳迎娶了元亶的嫡女元仲华,皇帝元朗亲自来晋阳主婚。
贺六浑极其高兴,趁着酒兴对我说道:“你一直遗憾当年我们家没和皇室联姻,现在阿惠娶了元魏宗室女,也算是满足了胡太后和孝明帝的心愿了!”
坐在一旁的鸢谊闻言回头看我,我本来还在为此话恍惚,见鸢谊注视我,我情不自禁地心虚移眼。
出乎意料地看到贺六浑刚纳的妾侍郑大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阿惠,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
阿惠成婚刚过一月,元朗便很识时务地以“自为疏远宗室,难得四海归心”为由,禅位于贺六浑早就看好的平阳王元脩。
逊位的元朗被元脩封为安定王,史书上将元恭和他称为前魏的前后废帝。
深感幸运的元脩在贺六浑原有的授封基础上,将渤海王封邑增至十万户,加授大丞相、大将军、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世袭定州刺史等,并下诏在晋阳修建渤海王府。
贺六浑掌握朝廷后,志得意满,再加上尔朱兆已经在当年正月自缢,其余尔朱氏都被先后斩杀,各地叛乱也都被陆续平定,大魏已经全在他掌握中。
这些巨大的成就使他一下子暴露了在六镇时养成的粗鄙性格。
他不但在郑大车之后又纳了诸位已故元魏宗室的遗孀,还将尔朱英娥和其侄女——元晔的皇后,也就是尔朱兆的女儿一同纳为侧妃。
六月刚到,我更是看到了贺六浑以前的情人,那位韩娘子。
我原以为贺六浑对于这位当年未能成婚的初恋情人的情意和遗憾只是在对其兄的重用上,不曾想,他还是夺过来了。
可惜的是,贺六浑对韩娘子似乎只有最初的执念,他真正宠爱的是郑大车和尔朱英娥。
七月初,皇帝元脩至晋阳,驾临渤海王府,见到了彻儿,大为欣喜,当即求娶彻儿。
我和贺六浑这才发现,我们十一岁的长女,已经俨然成人,秀丽之姿全然显露。
高瑰等人对此事都不赞同,阿惠更是大为恼火。
他当着我们的面,拔出环首刀,劈下案几一侧,狠声道:“元脩要是敢强娶,我就杀了他!”
不肯为官,只愿在王府中当管家的邵安年当即夺下阿惠的环首刀,告诫道:“世子慎言!”
贺六浑叹了一口气,侧头询问彻儿:“彻儿喜欢陛下吗?”
彻儿皱起眉,难掩讨厌道:“他长得好丑。”
元脩相貌普通,身材粗壮,为人又粗鲁,也难怪彻儿不喜。
贺六浑也想拒绝,司马子如、孙腾等人却觉得不可,公然拒婚,必然让元脩颜面无存,天下说不定会觉得贺六浑和尔朱氏一样,肆无忌惮地践踏皇室尊严。
尔朱氏殷鉴不远,不可轻易与元脩公然交恶。
就在此时,贺六浑信任的几个术士也说高氏当出皇后,反复思量下,贺六浑还是决定答应。
但我还是争取了最后一次机会,由我询问彻儿意见,如果彻儿还是不答应,贺六浑就另作打算。
没想到,彻儿竟然说她同意嫁于年长她十二岁的元脩。
大概是看我太过惊讶,彻儿向我解释道:“兄兄说,魏宫的宝库任我随意取之;而且告诉我,阿惠会待在洛阳陪我,不会让元脩欺负我的,也不让他未经我同意,和我同房的。”
阿惠身上有侍中官职,加之年纪小,确实可以时常进宫。
贺六浑深知彻儿喜新奇,好玩乐的性格,难怪会哄得她答应。
八月初,元脩返回洛阳,下诏迎娶渤海王嫡长女为皇后,命彭城王元韶等前往晋阳迎亲。
同时,为了庆祝这一喜事,将太昌元年改为了永熙元年。
※※※
八月末,阿惠以王世子身份带领彻儿一行先离开晋阳,高琛带领一万骑兵在途中护送,我们其他人则是间隔了几日后才动身前往洛阳。
到达洛阳的第五日,元脩和彻儿的婚礼如期举行。
比起阿惠的婚礼,彻儿的婚礼让我连强装的笑容都露不出来,看到站在元脩身侧,被衬得更加娇小的彻儿,我心里更加沉重。
百官与命妇进殿朝贺的时候,我看到了元明月。
看清她的一瞬间,我清晰感受到身边的贺六浑屏住了呼吸。
元明月的美丽,是让人震惊而又难以言喻的。
她那能让身边众人都明亮三分的耀眼,远比使得四周都黯然失色的明艳要来得震撼。
回过神,不经意地转头,我看到元脩和彻儿都紧紧盯着元明月,一样的眼神。
离开洛阳的那一日,阿惠和彻儿在南郊送别我们,众人看到宛如一对精致的小玉人的他们,都不由感叹两个孩子的珠玉之姿。
但我还是因为一双儿女即将离开我而产生的心痛落了泪,彻儿扑到我怀里哭道:“儿不想离开家家!家家,我要回家!”
陪侍的宫中女官闻言,急忙围在我们身边哄彻儿,彻儿反而哭得愈加大声。
阿惠看了一眼彻儿,跪到贺六浑身前:“请大王和王妃保重身体。”
贺六浑扶起他,嘱咐道:“切记谨言慎行,不可与陛下交恶。”“是。”
登上车辇之际,我看到阿惠和彻儿跪在地上,朝我们行礼告别,我忍不住扑到鸢谊怀里痛哭。
※※※
连贺六浑都没料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元脩除了有懦弱无知的一面,也有残忍荒唐的一面。
永熙元年还没过去,元脩就借故鸩杀了元晔、元恭和元朗这三个废帝,还有数名近支宗室,其中就有那个沉溺男宠的汝南王元悦。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元脩居然把三名堂妹都封为公主,让她们住在宫中,其中的平原公主就是寡居的元明月。
元明月久病的丈夫在彻儿婚后没多久便病逝了,在婚礼朝贺中对其一见钟情的孙腾和封隆之都想迎娶她。
不过元明月更中意封隆之,被拒绝的孙腾不忿,暗中陷害封隆之,两人的矛盾后来闹得朝野皆知。贺六浑觉得脸上无光,上疏请求外放孙腾,元脩于是将孙腾外放为沧州刺史。
但我和鸢谊都对孙腾感情颇深,便劝说贺六浑尽早召他回来,贺六浑也赞许孙腾的精明能干,不久之后,孙腾被再次任命为相州刺史,重新回到朝廷。
不曾想,最后竟是元脩寡廉鲜耻地霸占了元明月,还借故将封隆之外放。
元脩明面上说三位公主是陪伴未成年的皇后,但我和贺六浑都清楚她们经常出入皇帝寝宫。
阿惠一月里连发十数封信笺,痛斥元脩的无耻,最重的一句话:竟让此种狗辈玷污阿彻!
贺六浑也十分恼怒,深觉被元脩欺骗,想要废帝,却担心被当做尔朱荣第二。
鸢谊气急之下,患了急病,我和贺六浑只好暂缓其他事,专心为她找医治病。
她已经年过不惑,历年的颠沛和难以平复的忧虑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羸弱,再被这么一刺激,她更是数次咳血到昏厥。
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高瑰带着一名女医师进了王府,难熬的一日一夜过后,鸢谊终于苏醒,而且当日就可服药说话。
贺六浑大喜,当场送了钱银锦缎及晋阳东城的一处宅院给她,我还没想好该怎么感谢,就听安年告诉我:那医师想见我。
我当时正在鸢谊卧房,与她对视一眼后,我让安年带着那医师进来。
看清她眉眼的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几年前的一幕,朝其女子迟疑道:“你是不是姓元?”
那年轻女子点头:“我来自永泰。我的母亲姓胡。”
我佯装平静,挥手命房中侍女退下,鸢谊微微挑眉:“我需要走吗?”
“不用,我的事情不需要瞒着你。反正,当年你们也见过了。”当年,我的气疾就是永泰公主施救预防的。
我简单地对鸢谊介绍了她后,转头询问永泰公主当年为何要救我?现在又为何要找我?
永泰公主微微笑道:“当年我们返回雍州长安途中,路过晋州,听闻刺史夫人重病,我直觉刺史应该是我认识的,再一听刺史夫人姓娄,我便决定去刺史府试一试。”
“至于,我为何要来见你?”她笑意加深,轻轻道:“我与我身边的那个女子是相爱的。”
见我脸色微变后,她补充道:“这次只是来确定一下你们是否也是如此?”
鸢谊干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您身边那位李医师呢?”
“阿嫣需要照顾孩子,不便陪我。”“你们还有孩子?!”鸢谊脸上的惊喜多过惊讶。
闻言,我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沉,踌躇了一会儿,艰难开口:“孝明帝的女儿,我。。。”
“阿嫣照顾的那个孩子就是我阿兄的女儿,当年阿兄得了‘皇子’,我和阿嫣听到消息,当日就离开长安,想要前往洛阳祝贺家家和阿兄,结果还没到洛阳,就听到阿兄暴毙的消息。”
永泰公主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家家就在三日之内将‘皇子’又立又废,杀了潘充华,还说‘皇子’其实是公主,我在宫中认识的旧人告诉我,家家当时精神颓废,行事癫狂。我们怕公主会被伤害,便请人帮忙把公主带到了宫外,取名元旻。河阴之变后,我们就带着旻儿返回长安,这次来晋阳是听说了常山郡君病重,渤海王正在四下找寻名医。”
靠在大迎枕上的鸢谊淡淡笑道:“我叫高鸢谊,公主不用喊我的封号。”
永泰公主元钰性情随和,主动告诉我们她的名字,让我们以此称呼她,而且有礼地唤我们为阿姊。
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让鸢谊和我都十分喜欢她,为表感谢,我将可在晋阳及渤海王府中任意出入的玉牌给了她。
十一月,元脩下令修建的灵太后陵墓落成,正式将胡仙真遗骨请入地宫。
当月中旬,我和元李二人带着年仅五岁的旻儿祭拜胡仙真和元诩的山陵,得到他们世上仅存的血亲的叩拜,想必他们也会有所安慰。
十二月初,宫中下诏:命渤海王夫妇与钟离郡公(尉景)夫妇携嫡出子女入宫赴除夕宴。
除夕宴前几日,我和鸢谊本想先进宫瞧瞧彻儿,不曾想她派女官告诉我们,她身体不舒服,不想见人,到除夕宴上见面便是了。
彻儿出现在除夕宴上的时候,我们都被震惊了,她居然是和元明月一起出现的,元明月的席位也是直接在彻儿身侧。
我抬头看了元脩一眼,他脸上的笑意依然如初,一点惊诧都没有。
彻儿来给我和贺六浑祝酒,我眼尖地看到她脖颈处的淡紫痕迹,成婚多年,我深知那是什么。
而就在昨日,阿惠还信誓旦旦与我说过,彻儿仍旧不喜元脩。
大约是看我脸色不好,贺六浑便带着我和徽儿、侯尼于回了阿惠在洛阳的府邸。
鸢谊担心,第二天就来看我,我们还没商量出什么,就听到前屋传来的喧哗声。
安年跌跌撞撞来禀报我们:贺六浑正在亲自挥棍打阿惠!
等我们冲到前庭时,阿惠已经被打得扑倒在地,一看到我们,立即哀叫道:“家家,姑姑,救我!”
鸢谊夺下木棍,朝贺六浑喝道:“你又发什么疯!”
贺六浑指着被我扶起来的阿惠,目眦尽裂:“你们问问这个逆子!帮着彻儿做了什么好事!”
跟着一起出门的邵安年与我们说了详情:彻儿真的和元明月有了私情,阿惠一开始也很惊怒,但还是被彻儿的讨饶撒娇弄软了心肠,答应帮忙瞒住我们。
致使洛阳贵族皆知彻儿与元明月之事,晋阳却连一丝一毫都不知!
贺六浑今日带着阿惠去清河王府观看清谈大会,有一士子清谈辩论前,念了“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逐明月入君怀。”这句诗。
孝文汉化以来,贵族皆追捧刘宋鲍照,念他的诗词也属正常,贺六浑本来也不在意,但在看到阿惠脸上短暂的慌张后,立时心生疑窦。
出府之际,又听到王府奴仆以调侃的声调说道:“明月入君怀,不知道平原公主这明月入得是皇帝之怀呢?还是皇后之怀呢?”“说不准,平原公主是夫妻俩都入了呢!”
贺六浑勃然大怒,命侍卫杀了那两个奴仆,怒气冲冲离开清河王府。
一回府就让人按住阿惠,亲自拿了棍杖,用尽全力狠杖阿惠。
贺六浑怒吼阿惠:“你说!你妹妹和那个元明月多久了!”
阿惠惊魂未定,加之疼痛难忍,颤抖着声音回答道:“我真的不清楚她们是什么时候产生私情的,我也是一个月前刚知道的。”
贺六浑愈加恼怒:“元明月!真是妖孽!竟然敢迷惑我儿!我这就进宫,让皇帝赐死她!”
我们阻拦劝说贺六浑之际,皇后身边的长秋卿来了府邸,宣读彻儿的旨意:渤海王不得杖打高侍中,更不得在洛阳任意妄为。
贺六浑差点气晕,但也知道彻儿现在是皇后,他不能公然不给彻儿颜面。
接了懿旨,贺六浑越想越觉得气不过,当即下令返回晋阳。
回晋阳当日,贺六浑就把高瑰高琛喊来,商量应该怎么处理彻儿和元明月之事。
高瑰劝道:“彻儿小小年纪就独自待在宫中,阿惠到底是男孩子,不可能一直陪着彻儿,就让平原公主先陪着她吧,说不准以后彻儿就不喜欢她了。我觉得我们就别出手管了。”
我们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便一起跟着劝贺六浑,久而久之,贺六浑也就默许了。
永熙二年四月,皇帝元脩带着皇后等人去祁连池行猎,下诏三品以上朝官带着家眷随驾。
元脩素好武事,刚到围猎场,他就跨上良驹,带着宗室和一部分擅长狩猎的朝臣以及禁军,奔向了森林深处。
贺六浑看到跟在彻儿身边的元明月,脸瞬间拉了下来,带着高琛、高思宗等人骑马奔向另一处。
徽儿和阿难想要去找彻儿,我就让阿难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帝后的露帐前。
我们女眷闲谈的间隙,高瑰和高岳带着粲儿和侯尼于走到我们这里。
“这是怎么了?”鸢谊看到粲儿捂着胳膊,皱眉问道。
粲儿撇过头,不回答,撩起下摆,坐到鸢谊身侧的胡床上,高岳、高瑰也分别坐到妻子身边。
“家家,儿知道浚明哥哥(尉粲表字)怎么了!”我低头看怀中的次子,笑道:“那你给我们说说。”
原来粲儿在尉景喝酒正在兴头上时候,提出想迎娶一屠户之女的请求。
粲儿大阿惠一岁,今年刚满十四,确实是到了成婚的时候,贺六浑前阵子还和我提过他要在山东士族中为外甥好好挑选,然后亲自去帮粲儿求亲。
尉景得了高爵厚禄,变得很好面子,听到粲儿放着士族娘子不要,要娶屠户之女,登时就怒了,拿起马鞭狠抽儿子。
幸而尉景喝多了酒,手中无力、身体疲软,粲儿一从父亲手底下逃走,就被高岳高瑰带到了我们这里。
至于那屠户父女,我和鸢谊也是知道的:那屠户姓孟,经营着一家位于晋阳西城的猪羊肉铺子,比粲儿年长两岁的孟小娘子是他唯一的孩子。
而孟小娘子大概是跟着父亲在市井长大的缘故,性格一点也不温和绵软,甚至是可以说是泼辣。
我和鸢谊一发现粲儿特别喜欢去孟家作坊,就悄悄去过那里一次。
正好碰到孟小娘子教训见其貌美,趁机调戏她的地痞无赖。
孟小娘子见那帮无赖被痛打后还想上前,回身拔出剔骨刀,恶狠狠道:“哪个不怕死!尽管来试试!”
临走时,我们看到了奔到孟小娘子身旁的粲儿,粲儿笑容灿烂地牵住她的手。
次日黄昏,邵安年告诉我:粲儿带着郡公府的侍卫把一群冒犯他的无赖打成重伤,还丢进了大牢。
鸢谊和我知道的一样多,她打量了一下儿子,问道:“你真想迎娶她?”“是!”
见鸢谊点了点头,我心下明了,转头看向高岳问道:“洪略(高岳表字)怎么没去打猎?”
高岳解释道:“前阵子打马球时候,摔马伤了腿,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呢。”
元季艳闻言,笑着看向高瑰:“洪略堂兄是腿脚有伤,惠宝二哥又为何不去呢?”
高瑰笑道:“我只擅长写文章,打猎哪比得过他们,我要是去围场,说不准被他们当狍子猎了去。”
此言一出,满座大笑。
鸢谊笑意未褪,朝高瑰问道:“对了,你那《魏室史载》写的怎么样?要是累的话,我让你大哥给你派些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帮你。”
高瑰连忙摆手:“阿姊千万别!要是让大哥知道了,他又要说我这是‘腐儒作为’了;再说了,我写的《魏室史载》只是笔记一类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魏室史载》是高瑰在永安二年就开始动笔的,期间由于动荡,数次搁笔,但高瑰还是坚持写了下去。
此书记录的是自大魏开国至今的近二百年间不写入正史的逸闻奇事,由于搜寻困难,高瑰经常与我们抱怨。
高瑰最近一次和我们谈起此书的时候,正好碰上元李二人来王府,我试探性地询问元钰是否愿意提供皇室相关的细节。
元钰性格爽朗,当即就应下了,幸好高瑰不深究元李二人,继续当她们只是我和鸢谊的医师好友。
而且高瑰所说的,的确是有些道理的:身为魏尹的高瑰半月前刚兼任了大理寺卿一职,要是被不喜文墨的贺六浑知道,他回府后还写笔记史载,可不会去查他已经写了多久,只会认为高瑰玩忽职守,辜负自己的信任。
说话间,帐外传来欢呼声,看来元脩和贺六浑都收获颇丰。
没一会儿,帐帘被掀起,身着猎装的阿惠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少年给我们行礼后,命身边的猎奴把他猎获的猎物送到高瑰夫妇面前。
段韶(娄昭君大姊的长子)妻子元渠姨见状笑道:“魏郎君真心急,定亲才多久,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送大雁当纳采(六礼之首)呢!”
前来送大雁的少年名叫魏宁,出身巨鹿魏氏,是魏氏现任族长魏衡远的幼子。因其父是正三品的太子詹事,小小年纪就成了禁军中最靠近皇帝的龙廷亲卫。
贺六浑和高瑰看中了他的家世和潜力,便在两月前让芷臻和魏宁定了亲,准备等芷臻行了及笄,再让他们成婚。
魏宁害羞地挠了挠头:“有幸被斛律大都督(斛律金)教了骑射,总是技痒,今日围猎时候,看到有一列大雁,便忍不住跟着斛律都督(斛律光)弯弓射雁。可惜还是不如斛律都督,都督两箭可以获两对,我却只能两箭得一只。”
斛律金被升任当州大都督后,其长子斛律光被贺六浑选为阿惠的亲信都督。
跟斛律父子接触多了,高氏子弟也或多或少被教授了骑射。
只是没曾想,魏宁竟然能在还未和高氏定亲的前提下,被斛律金青眼相加,传授骑射,看来此子前程光明。
五月末,粲儿与孟小娘子定亲。随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二人在贺六浑为他们准备的新宅中成婚。
贺六浑虽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还是向元脩要了一个从四品上的中书侍郎作为给外甥的新婚礼物。
两个新人礼毕,鸢谊拦住他们,当着众人的面,一脸正色地对儿子说道:“尉粲,记住了,你既然要与她成为夫妻,就不能只当她是你的伴侣,她更要是你永远珍视的人。”话音未落,她又转头对孟小娘子道:“孟姝,你也要这样。”
尉粲与孟姝一同跪下,向鸢谊叩首:“儿永世谨记。”
就在此时,鸢谊微微侧头看我,她目光中的深意,我晚年时才想通。
那是自己无法拥有的遗憾和希望别人能够实现自己心愿的期许。
※※※
人生的变故永远是在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中发生的。
永熙二年九月中,元脩借故赐死了司空高乾,又密令亲信去诛杀高乾三个弟弟。
高乾三个弟弟悲怒不已,逃脱元脩的控制后,轻骑赶来晋阳,投奔贺六浑。
高乾三弟高昂更将被自己生擒的元脩亲信潘绍业交给贺六浑,以此表示自己对贺六浑的效忠之心。
即使高乾死了,贺六浑还是对废黜元脩有些犹豫。
贺六浑踌躇,但元脩却很决然,开始明目张胆地频繁召见手握重兵的贺拔岳、贺拔胜兄弟,还任命自己的亲信斛斯椿为领军将军,统辖禁军。
与此同时,洛阳的阿惠和彻儿也送信到晋阳,告诉我们:元脩可能会让贺拔岳割据关中。
贺六浑不敢怠慢,派人出使关中,以离间计,让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
贺六浑还未放下心,贺拔岳手下将领宇文泰就迅速收编了他的残部,之后又杀了侯莫陈悦为贺拔岳报仇。
元脩闻之,立刻下诏任宇文泰为关西大都督,命其坐镇关陇,平定秦陇的叛乱。
刚除恶狼,又生猛虎,贺六浑心中的郁结可想而知,但他也因此下定了废帝的决心。
次年一月,贺六浑上奏元脩:皇后成婚至今,尚未回晋阳归宁,请陛下允其归家省亲。
元脩不疑有他,加之还不敢和贺六浑决裂,很快就答应了,还命阿惠随行保护。
阿惠和彻儿一回晋阳,贺六浑对洛阳和元脩彻底没了顾忌。
永熙三年二月初,贺六浑以高昂、斛律金为先锋大将,以除奸邪,清君侧之名亲率三十万大军奔赴洛阳。
大军出发的前一夜,彻儿强行闯进贺六浑的书房。
当时贺六浑正在和我谈事,看到彻儿,皱眉道:“你又胡闹什么!”
彻儿突然向贺六浑跪下:“兄兄,我求你,放明月一条生路。”
贺六浑盯了她一会儿,冷笑:“元明月果然参与其中。”
彻儿扑到贺六浑膝上:“兄兄,求你看在儿关键时候还是帮高氏的份上,答应儿吧!”
贺六浑大怒:“你第一次求我,居然是为了那个妖女!我一定要杀了她!”
我心中也怒,用力拉起彻儿:“你知不知道要是元脩成功,高氏和娄氏都会被族诛!元明月参与其中,有什么资格被放过!”
我考虑到彻儿伤心,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若是高氏和娄氏没了,彻儿这个皇后又将是什么下场!彻儿为她考虑,元明月可曾考虑过彻儿!
彻儿眼睛通红,哽咽道:“我保证,只要元明月活着,我就永远都不会再见她了。”
贺六浑向着彻儿走近一步:“此话当真?”“高彻发誓!请大王放过元明月!”
“好,我答应你。”贺六浑转身,与我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阴鸷的微笑。
贺六浑的出兵举动使元脩措手不及,他急忙集结十余万军队,陈兵河桥,并命斛斯椿镇守虎牢关。
结果斛斯椿被窦泰打败,虎牢被夺;元脩那支军队也被贺六浑一击就溃,元脩被仅剩的一万余人护送回洛阳。
元脩惊魂难定,听从斛斯椿的建议,连夜带着洛阳仅存的一万多禁军裹挟着大批近支宗室和朝臣西奔关中。
当初元脩封了三名堂妹为公主,可西奔时,却只带了元明月,真不知是该说他对元明月情深义重,还是该骂他荒淫好色。
贺六浑得知元脩西奔,知道不能让宇文泰趁势另立朝廷,一面带兵亲自去追元脩等人,一面派侯景、娄昭等人去夺回被贺拔胜等人占据的三荆(荆、南荆、东荆三州)、三徐(徐、北徐、东徐三州)、豫、显等十余州。
贺拔胜被打得只身南逃萧梁的时候,正是贺六浑进攻潼关之际,得到露布捷报,军威大振,两日不到,就攻破了潼关。
可惜元脩早已入长安,贺六浑遇见的是长安城外,宇文泰统帅的十万大军。
贺六浑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追回元脩,加之轻视宇文泰,又考虑娄昭等人需要大军攻城,就只带了十万军队追赶元脩。
没想到宇文泰智谋也不差,早派人阻击,弄得贺六浑一路大战虽无,但小战不断,损失了不少时间和兵马。
等到在长安城外,隔着渭河和宇文泰军队对峙时,贺六浑的军队已经只剩下七万余人了。
元脩骑马出城,以大魏皇帝的身份,命令贺六浑撤离关中,无诏不得入关。
贺六浑怒恨交加,但也知道自己算是孤军深入,只能撤军回洛阳。
之后的一月里,贺六浑遵照高瑰为首的忠君派的意愿,向关中送了不少书信,请求元脩东归洛阳,但都石沉大海。
贺六浑耐心耗尽,准备从逃回来的元魏宗室再选一人为帝。
贺六浑和我原先都属意清河王元亶,不想元亶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其父元怿。
还没被扶上皇位,他的出入起居已经皆按帝王礼仪了。
贺六浑对元亶的自作主张十分厌恶,加上有元脩的前例在前,贺六浑放弃了元亶,拥立元亶嫡长子元善见为新帝,改元天平。
十一岁的元善见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废黜元脩的帝号,大魏正式分裂成东西两魏。
贺六浑回晋阳的时候,阴沉着脸,命人将已经变成庶人的高瑰送回郡公府后,便一言不发地去了书房。
即使我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进得书房,但还是被满地碎瓷吓到了。
仔细一看,碎瓷上面有两枚金印,我拿起金印,放在刚刚点燃的麒麟灯下一看,是大理寺卿和魏尹的官印。
贺六浑见我捡起了金印,重重一敲书案,恨恨道:“我要把高瑰流配到边疆去!让他和他那些腐儒同僚一起去死!”
“兄兄!不要!”“阿彻!”贺六浑看清冲进来的人,怒上加惊,大力拍击书案:“阿惠!彻儿!你们居然敢偷听!”
彻儿扑到我怀中:“家家,你救救二叔!”我心中一软,看向贺六浑:“你觉得阿姊会同意吗?”
贺六浑脸上果然出现迟疑之色,沉思了一会儿,他从我手中拿回金印,抬头看彻儿,声音软了下来:“彻儿,放心吧,兄兄不会对你二叔怎么样的。”
“当真?”“自然当真。”贺六浑见天已全黑,又说道:“时候也不早了,阿惠,带你妹妹回去休息。”“儿告退。”
元善见登基后,将彻儿由皇后降回了郡主,并下诏判彻儿和元脩和离,彻儿也重新住回了王府,仿佛之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彻儿临走前,侧头看了我们一眼,提醒道:“兄兄,家家,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元明月之事。”
阿惠也看了一眼我们,连忙拉走彻儿。
贺六浑“噌”地抽出环首刀,削去一盏麒麟灯的上部,咬牙道:“彻儿如此迷恋元明月,我岂能让元明月活下去!”
不可否认,我也欲杀元明月,又恐彻儿恨我,便再一次选择了默许了。
直到晚年,我才悟出两个道理:人做的坏事迟早会被发现。人的报应也未必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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