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迷雾(1 / 1)

大明宫,清思殿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参见陛下。”听到高纬的声音,李雪薇连忙起身行礼。

“平身吧。”说话同时,高纬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奏疏藏到身后,正在逗弄小梵镜的胡曦岚用余光瞥到后,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等看清高纬今日的打扮,李雪薇着实被惊艳到了。

高纬下朝回内廷,褪下衮服玉冠,换了一件暗绣如意纹的天蓝圆领袍,玉革带束腰,栗发用金丝发带绑成辫子,并用一枚红宝石配饰点缀。

高纬五官阴柔立体,肌肤又白皙,如此装扮,使她更加透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秀美。

“陛下若是女子,肯定也是难得的美人。”李雪薇心中感慨。

“这是什么?”高纬指着李雪薇手边的锦盒:“可以给朕看看吗?”

李雪薇点头,打开锦盒,从中拿出一帙织锦帛书和一串精美光滑的砗磲念珠。

高纬对于念珠兴趣不大,随手放在一旁,将织锦帛书展开一看,她脸上的笑意开始一点点敛去,直至变成面无表情。

帛书其实并无异样,上面撰写了完整的梵文《佛说盂兰盆经》,大概是在墨中混入了金粉,每一个字看起来都金光闪闪。

在经文末尾,是一列魏碑字:俨祈愿娥英添福延寿。

《佛说盂兰盆经》本来就是多用于为长辈祈福消灾的经文,加上这落款,倒真像是献给父母长辈的。

“陛下,怎么了?”刚刚光顾着逗弄小梵镜,胡曦岚并没有多注意锦盒,现在见高纬神情有异,她担忧是否是高俨又犯浑。

高纬重新将帛书封好,向李雪薇问道:“这是给左娥英的吗?”

李雪薇心中惴惴不安:“是,这是昨日从青州送来的,殿下说要献给左娥英。”

高纬动作自然地将帛书放回锦盒:“原以为是什么稀奇的佛经奇书,结果不过是《维摩诘经》,不过上面的字体难得一见,朕挺喜欢的,左娥英可否送朕?”

胡曦岚试图看出高纬的意图,但高纬始终神态自若,让她实在看不出异样,只好颔首答应。

高纬拿起锦盒,交给赵书庸,面色瞬间冷下来:“拿好。”

赵书庸转了转眼珠,把锦盒收到袖袋内:“奴才一定拿好。”

高纬神情恢复正常,转身坐到胡曦岚身旁,朝李雪薇说道:“给阿俨的赏赐刚好也选好了,就让青州来的人一起带回去吧。”

七月初,高齐各州照例向朝廷进献贡品,之后朝廷也依例赏赐,其中以宗室为刺史的,宫中按其爵位及政绩进行赏赐,郡王者,派使者送至其州。

不派使者的情况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所以李雪薇不疑有他,低声应是。

随后没过多久,又颇为识趣地抱着女儿告退了。

“他的妻子可比他懂进退多了。”胡曦岚转头微笑:“陛下可是话中有话?”

高纬将一直藏着的奏疏递给胡曦岚:“好好瞧瞧琅琊王的‘丰功伟绩’吧。”

胡曦岚闻言展开,还没看到一半,眉头就蹙了起来。

奏疏是新任的河南道巡察使写的,简洁明了的同时,又在字里行间中表达了对高俨的不满。

六月末,青州的治所益都县出了一件案子:当地羌人首领的幼子当街与人发生争执,恼怒之下竟将对方当场捅死,并扬长而去。

高俨亲自去羌首领家中抓人,羌首领无奈之下,只好卑躬屈膝地求高俨看在同为父亲的份上放过其幼子。

高俨只是道:本王会谨记不做首领这种只知宠溺不懂管教的父亲。

随后不仅抓了羌首领的幼子,还把平素也作恶多端,时常暗中刁难自己的羌首领长子也抓了,宣布择日腰斩。

羌首领忙去请相熟的胶东县令,让他为两个儿子求情。

结果高俨把胶东县令也关了起来,并在行刑当天,把胶东县令押在一旁,施以脊杖。

不曾想,胶东县令当晚竟因伤治不愈去世。

一日之内,连杀三人,自然被一直关注高俨的巡察使知晓。

未得朝廷批示就先腰斩犯人,又杖毙朝廷官员,这两条罪说重不算重,说轻也难轻。

况且高俨刚到青州不久,便已经犯下了“前科”。

高俨初至青州,就彻查往年案卷,根据一个月里的种种调查,查到黄县的一个老翁就是数十年前犯下数起奸、淫稚女稚童案子的犯人。

没曾想把犯人关起来的第二日,州府牙门外就聚满了以犯人家眷为首的为犯人求情的百姓,

求情百姓声称犯人十数年善举不绝,已足以偿补罪孽,加之受害者皆已亡故,又何必再旧案重提。

高俨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次日行寸剐之刑。

行刑当日,高俨将事先准备好的数十碗砒、霜放在行刑台上,并贴出告示,只要有一半以上的人愿意饮下砒、霜,他就放了犯人。

有老翁质问高俨何至于此,高俨道:你们既然说受害者皆已亡故,那就去地下问问他们吧,问问他们肯不肯原谅这个禽兽!

求情百姓立时鸦雀无声,也没人上前饮毒。高俨见状,不由冷笑:你们得了犯人的好处,想帮他求情,却又连一点代价都不肯付出,还想做那些无辜受害者的主,哪来的胆子!

随后用兵士之威逼迫那些求情百姓看完寸剐全程。

此事很快就被传到了朝中的侍御史耳中,高俨如他当日所言,名字出现在了侍御史的弹劾奏疏里。

朝廷里大多是觉得高俨未上报朝廷就施寸剐极刑,实属罔顾臣礼,僭越颇重,应当惩处。

还有些迂腐的人,觉得高俨处刑太重,且有威逼百姓之嫌。

皇帝考虑良久,最终只是派使者去青州,将高俨的几个亲信各打了五十棍,并提醒高俨以后不可再私自行刑。

没料到时隔不久,高俨又一次被弹劾,而且事更大了。

胡曦岚抬头:“陛下要下决心惩罚琅琊王了?”

高纬微微一笑:“你肯吗?”说着,抬手轻揉胡曦岚攥紧的双手。

“再看看吧,说不准阿俨就突然立大功了呢。”可惜,高纬的笑未到眼底。

回宣政殿的路上,赵书庸凑近问一句:“爷,崔巡察使的奏疏要烧了吗?”

高纬转身,面无表情道:“把那帙织锦也烧了,然后去找一帙差不多的织锦,用梵文在上面誊录一遍《维摩诘经》。”

“是。”赵书庸虽然很好奇织锦帛书到底写了什么,但看皇帝明显对此不悦,也只好打消偷看的念头。

琅琊王府

将宫中的赏赐收入库房后,王府管家照例给传旨内侍递上谢银,没想到内侍竟推开了。

内侍走到李雪薇面前,行礼后说道:“陛下还想让王妃给琅琊王殿下带句话:多用些心在治州安民上,其他事交给底下的人便是。”

李雪薇心中泛起不安,但也只能面色如常地颔首答应。

※※※

刚到八月,皇帝的御案上又多了两份奏疏。

一份是关于南阳王高绰的,弹劾高绰在定州纵犬咬人,因此而重伤者多达十数人。

另一份则是关于高俨的,琅琊王果如高纬所言,立了一个大功。

青州人崔蔚波率众夜袭州城,所幸被高俨率兵击破,最终扑灭这场还未成形的叛乱。

本来这是好事,但是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琅琊王对于这场叛乱早有准备,更有甚者猜测整场叛乱都是琅琊王自导自演。

朝廷诸臣也为此展开了争执:一派觉得高俨此前虽有僭越和杖杀官员之事,但可以以功抵罪,不奖不罚。

而另一派觉得高俨作为皇帝胞弟,身份本来就敏感特殊,却多次不顾臣礼,僭越君上,不能因为一次立功就抹平之前的过失,就算皇帝不忍重罚,也不该完全揭过。

更有官员在奏疏中暗示高俨在青州的所作所为有收服民心之嫌,建议皇帝适当制约琅琊王。

在高俨的映衬下,高绰纵犬行凶之事,也显得没那么重大了。

两派之间的争执在短短几日里发展得愈演愈烈,乃至于到了后来,连高纬的近臣们都在宣政殿里为是否赏罚高俨开始争辩起来了。

“陛下,臣以为琅琊王两次私自处刑,又杖杀下属官员,如此罔顾律法,若是轻易放过,岂不是让天下觉得,陛下之威严,朝廷之威信,在琅琊王面前,都不值一提嘛!”给事黄门侍郎曹平在要求处罚高俨中的一批人里算是言辞较为犀利激烈的一位了,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他也照样不对高俨留情面。

“曹侍郎是否过于偏激了,诚然琅琊王两次私自用刑,确实是罔顾了臣礼,但臣以为也属于情有可原,寸剐那次,臣想任在场哪一位主审,都难以保持冷静,更别说本身就易怒的琅琊王了;至于第二次,琅琊王一开始是想等朝廷批示下来后,再行刑的,而且确实抓捕犯人当日,琅琊王就命人送出了上报案情的奏疏,没想到那求情的胶东县令竟惹怒了琅琊王,这才下令提前行刑;至于胶东县令伤重亡故,更是琅琊王没料到的。”

冷轩顿了顿,继续道:“再者说青州的羌人和匈奴人本来就一直让朝廷头疼,正好借着平息此次叛乱为由,威服二族,并以此威慑大齐境内其他不安分的胡人。所以臣以为可以对琅琊王先罚后奖,但奖罚还是皆不过重为好。”

匈奴人崔蔚波叛乱,手下同伙中不仅有匈奴人,更有不少羌人,叛乱平息后,高俨搜出了羌首领与崔蔚波商议夜袭的书信。

可惜等到了羌首领家中时,羌首领早已自尽,高俨只好先扶持未涉案的原羌首领的从长弟为首领,暂时统辖青州羌族。

“陛下,臣觉得比起商量如何奖罚琅琊王,还是尽快查清南阳王纵犬伤人之事为好,臣听说已经有几名百姓伤重去世了。”尚书左丞韦正一如既往地提出完全不同的观点。

高纬轻呼一口气,抬头看向吏部尚书苏靖:“苏卿的意见呢?”“二王乃陛下血亲,天下乃陛下之天下,于公有律例,于私,诸先帝之时也有旧例,请陛下圣断。”

“襄阳郡公,你呢?”“臣,觉得苏尚书、韦左丞还有两位侍郎说的都有道理,臣,都附议。”

此话一出,不但让高纬忍俊不禁,更使得胡庄被点了名的四人集体瞪视。

胡庄无辜微笑,与四人坦荡对视。

“几位宰执怎么不说话?”高纬又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四位宰执。

“臣附议苏尚书之言。”“臣也是。”中书令张尚与侍中刘成蔚先后说道。

见高纬看自己,尚书令唐邕慢吞吞道:“臣只愿皇室和睦。”

高纬眼睑微抬,想起之前询问唐邕时,唐邕所说的一句话:“陛下,神武十五子只剩两位了。”

今年四月末,胆小孱弱的华山王高凝薨于齐州刺史任上,高纬下诏追赠太师、中书令、左丞相,并给了一个美谥:顷襄。

高纬沉吟了一会儿,随即抬头询问并尚书令斛律孝卿:“斛律爱卿呢?”“陛下已有定夺,何须问臣?”

高纬深吸一口气,当即任命给事黄门侍郎冷轩为使者,前往青州传旨:琅琊王罚俸五年,除中书监、御史中丞,加太子詹事。赐已故胶东县令遗孀金二十斤及琅琊王被罚的五年俸禄。

又命尚书左丞韦正前往定州调查纵犬案,如有不敬者,可当场杖杀。

内朝散朝后,高纬面容疲惫地靠在御座上,赵书庸连忙上前为其捏肩。

“赵书庸,快了。”感受到捏肩的手一顿,高纬继续道:“朕有预感,马上就要结束了。”

※※※

两日后

冯小怜找到高纬的时候,高纬正在宣政殿内殿的乐室里练新谱的箫曲。

临近正午的阳光洒在身穿鹅黄长袍的高纬身上,显得高纬整个人近乎透明,好似一尊玉像,让冯小怜想起了前世第一次见到高纬的情形。

心脏处猛地一紧,冯小怜抬手按住心口,将眼底的酸涩压了下去。

“听说你要见我,怎么了?”高纬放下玉箫,淡淡问道。

“我瞒了你一些事。”高纬握着玉箫的手一抖,面色不变:“什么事?”

冯小怜走到高纬面前,将袖中的丝绢交给高纬。

高纬接过一看,面色微变,丝绢上几列红字:吾将斩断皇帝双臂,以助妹妹日后荣宠。

“这是?”“这是我那所谓的姊夫送来的。”“什么?你阿姊不是在幼年走失了吗?”

冯小怜突然跪到高纬面前:“陛下,我求你,帮我救出我的父亲和阿姊。”

高纬立马起身,拉起冯小怜:“你先起来,细细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冯小怜下意识抓住高纬拉着自己的手,将所知道的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纬听完,略微沉吟后,说道:“看来此人说得斩断我双臂,很可能是与高绰高俨有关。”

冯小怜蹙眉:“我当时就猜测很可能是要离间陛下与近来被弹劾的二王,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据我所知,这个人之前在和士开案和高济案中也很活跃,他深知高绰高俨是我最得力的助手,若是能离间我们,甚至是让他们背叛于我,那他起码可以成功三分之一了,而且我怀疑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二王谋反,让天下大乱。”

“那陛下要尽快追回前往两州的使者才行,不能让他得逞!更不能让他夺得帝位!”

高纬叹道:“他恐怕不是为了我的帝位才想要天下大乱的。”

见冯小怜还欲询问,高纬连忙说道:“对了,你既然见过那个人,能大概描述出样子吗?”

冯小怜摇头:“他带了狴犴面具,还变了声,但他可以这么快速知道朝廷的事情,我觉得他应该是身处朝廷。另外,我观察到他鬓角下沿有红印,那是经常带人、皮、面、具才会出现的。”

高纬大为震惊,她从未想过那个人曾在自己面前出现过,甚至于经常性出现在自己面前。

心中由此产生了一种被人戏耍的恼怒,与此同时,耳边突然传来冯小怜的声音:“臣妾先告退了。”

“小怜,你还有事瞒着我吗?”转身后刚走几步,冯小怜听到高纬迟疑地询问。

冯小怜下意识道:“没有了。”

高纬走到她面前:“那前世的呢?顿了顿,低声叹息:”“我昨晚梦到了恪儿。”

冯小怜瞳孔瞬时放大,眼眶泛红:“你真想知道?”“你说。”

※※※

冯小怜一讲完就抬头看着高纬,与眼圈通红的高纬对视良久后,冯小怜遽然一笑:“你原本就知道恪儿的死因对吗?”

“我前世就隐约猜到了,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包庇她。”“所以前世我用你的国家为恪儿陪葬了。”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前世到底是因何而死?”高纬旁敲侧击地问过许多次,但每次冯小怜要么就是只说其他人在高纬死后的生活,要么就是借故不言。

原来这次询问的结局会一如之前,不曾想冯小怜居然抬手指了指脖颈处,凭空划了一条细线,口中吐出一个字:“我。”

高纬眼珠微动,立时就想明白了,急忙拉住欲走的冯小怜。

没料到,力气用得过大,竟让两人都被迫倒退了几步,冯小怜最后一步没站稳,倒向高纬,两人一起摔到高纬原先的软垫上。

冯小怜撑起身子,还未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便被高纬紧紧抓住肩膀。

两双通红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后,高纬忍不住翻身压住冯小怜。

内殿外的赵书庸敏锐地听到了一些暧昧的声音,赶忙命内侍关上内殿殿门。

赵书庸清楚知道高纬和冯小怜其实还未同过房,他所不知道的隔阂牢牢阻隔着高纬与冯小怜。

现在两人总算肯彼此亲近,即使隔阂还不能完全切除,但好歹可以让皇帝舒心一些,让自己在御前伺候时也可以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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