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仲夏沉着地站在我身边仔细看我手里的动作,想弄清楚我到底在摆布什么顺序。他弄得我有点走神,脑子里冒出些无聊的念头,所谓棋逢对手,听着好像是件人生畅意的事,可惜有时候,真的未必是好事情。
比如,突然棋逢两个对手。
一个对手就在身边,正睁着两只死人样的眼睛观察,想从我的言语举动里面挖出什么他想要的信息。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我身上哪一点引起他如此巨大的好奇心,非要处处针对我处处怀疑我不可。
如果不尽快找个办法或者抓住点把柄把他制衡住,我以后估计会有很大的麻烦,首先我的身份信息是经不起深查的,其次我这个人本身……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另外一个对手,就在这铺满桌子的照片里了。这个复仇联盟的首领,这只像机器一样冷静、精密、不出差错的“上帝之手”。
代芙蓉把这些命案的凶手称为“上帝之手”,其实,确切地说,不是案件的凶手,而是所有这些案件的总设计师,才是真正的“上帝之手”。
我需要再多一个命案现场。
我想,只要再多一个命案现场,让我及时赶到,我就一定能感觉出一点正确的气息。
再多一个命案现场。
一个就好。
我会找到这只隐藏在众人之后的“上帝之手”的。
我咬了咬嘴,捶捶桌子,不想管了,重新往外走。这回谭仲夏没有喊也没有追,他起身站到刚才我站过的那个位置,仔细看桌子上我摆出来的照片,想从里面看出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没发现。
我只是更加确信之前关于复仇的判断,至于为什么凶手非得特特地地跑到梁宝市去把郁敏骗到乾州来杀害而不是在乾州随机找一个人渣杀害这点,我想我一定会弄清楚的。
得再对郁敏的背景资料做个起底调查,实在不行的话,就找那个叫代芙蓉的记者帮忙,他以前对郁敏涉入的那桩偷贩婴儿案件做过详细的追踪报道,应该对她的情况非常了解,问问她,除了偷贩婴儿那桩案件以外,郁敏还有没有牵涉进别的案子过,比如凶杀案。
如果说郁敏是个逃脱法网的连环凶手,那么,眼下我们这起连环案的凶手不辞劳苦将她从梁宝市骗到乾州来杀害这点就能解释通了,既然她是凶手,那不管她是哪里人,就都得死。
眼下连环案的主谋一定是乾州人,或者是在乾州生活了很多年的人。除非冲动之下难以控制,否则,人总是愿意选择自己熟悉的环境作案,特别是像这样周密的凶杀案。
我咬着嘴唇匆匆忙忙下楼,一直站在走廊尽头靠着窗户玩游戏的小海立刻跟来。我感觉她身上好像安装了雷达,只要我移动,她根本不用眼睛看,马上就能跟上。
和谁都没打招呼,我直接到停车场把车开了出去,开出好几条大马路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气轰轰地靠边停车然后拿出手机给刘毅民打电话,问他这两天是不是有谁查过我的什么资料。
刘毅民被我问愣住,然后答不出。
听他吱吱唔唔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别扭劲我就知道猜得没错。于是加重语气追问过去,问他:“老刘,你实话跟我讲,谭仲夏到底查了我些什么?”
他说:“没什么,就是进户籍系统查了查你的家庭情况。”
我又问:“别的呢,别的没有了吗?”
他再次欲言又止。
我再三追问下,他才回答说:“还有医疗系统。”
我心里打了个大咯噔,心想完了,肯定给他找出破绽了。但仔细一想,又踏实下去。医院的患者信息都是保密的,除非他们有相关针对性的文件,否则不可能给查。刘毅民说的医疗系统指的肯定是能公开的部分,那是很少的信息,查不到我任何资料都正常。
我再问刘毅民:“还有没有别的?”
他有点为难地回答:“谭仲夏还有意无意跟局里同事打听你平常的生活。”
我哼了一声。
刘毅民有点急,忙替自己辩解,说:“同意他查你的户口是想让他对你放心,你也知道,你不是警察,也不从事相关性的工作,每天接触局里的重要信息,他刚调来,对你不放心也正常,他想查我们就让他去查了,查完好放心,以后大家好合作对吧。”
我故意气轰轰地说:“你去跟谭副队长讲,查我没关系,我刚来的时候,你们也查过,我不怕查。有什么想问的,也直管问,我保管有问有答。就是别暗地里瞎怀疑然后使阴招放冷箭!”
然后啪地把电话挂了。
我了解刘毅民的性格,他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好人,回头肯定会找谭仲夏好好聊,会替我说很多好话,请他对我放心。在我找到制住谭仲夏的办法前,只能让刘毅民先替我缓一阵,免得那懒货找个什么理由把我跟警察彻底隔开或者闹出点别的麻烦来。
我费多大劲才能站稳现在的脚跟,才能利用常在局里走动这点得到诸多便利,可不想因为来了个谭仲夏,就前功尽弃。
我更不希望他对我刨根究底然后发现我其实是冒名顶替别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海歪着脑袋在看我。
我咬咬嘴唇开车,跟她说:“谭仲夏好像怀疑我是杀人凶手,明里暗里不停在查我试探我,烦人。”
小海突然问:“你以前没见过他吗?”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赶紧松开刚刚踩下去的油门,认真地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我是问,以前,在他调到这里来当副队长之前,你有没有在别的什么地方跟他打过交道?”
我摇头:“没有。”
她问:“你确定?”
我被她弄得脑袋发昏,试着想回忆一下从前到底有没有见过谭仲夏却茫茫然无从回忆起。再仔细回想他的样子,那么高,那么壮,额头上满是刀刻斧劈出来似的抬头纹,跟条沙皮狗样,深眼窝鼻梁挺,像混血儿。这么明显的外貌特征,扔进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出来的事,我以前如果真在哪见过,不可能半点印象都没有。
所以,肯定没见过。
小海说:“那可能是他见过你,你没见过他。”
我再次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我好几次看见谭副队长阴着表情观察打量你,有时候会有很努力回忆但始终回忆不起来的表情,对,就像你现在的样子。所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你们很早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甚至打过交道,但时间久了两个人都忘记,他还有一点印象但你完全没有,他想回忆又回忆不起来。”
我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让她打住,然后捂着脸回忆,用力地、拼命地、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回忆,在云南的时候、在北京的时候、在上海的时候、在山东的时候、在四川的时候、在贵州的时候、在杭州的时候、在裕民岛的时候、在江城的时候……
我虽然跟着苏墨森差不多把整个中国都走遍了,但因为大部分的时间苏墨森都不准我一个人出门的关系,我真正接触的人其实少得可怜,记忆里压根没有谭仲夏这一号的。
难不成真像小海说的,我完全忘了?
不可能吧。
我前几天打听过谭仲夏的底细,37岁,祖籍湖南,在上海念的警校又留在上海当了好几年警察,所以我就仔细回忆我和苏墨森在上海那几年的经历,千真万确没有这号人。按道理来说,如果我真的见过他,不可能没印象,我的记性虽然达不到图象式记忆的境界,但跟一般人比,还是要好很多,不可能见过面却半点印象都没留下。
除非一种可能。
就是像小海说的,他曾见过我,但我没有见过他。
这个念头真把我吓了一跳,如果真像她所说,谭仲夏曾经见过我,但我没有见过他的话,情况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他到底是曾在茫茫人海中瞥见过我一眼还是在什么特殊事件中见过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在哪里的事,等等等等。
我想起这些日子谭仲夏有时候跟我聊闲天,东拉西扯瞎问乱聊,有次问我有没有吃过扬州的枣泥糕,有次问我去没去过大凉山,有次又说起西安,还问起过江城。
他问江城那次我最在意,回答得特别小心,应该没有破绽。
不过这么一来我倒是弄明白了一点,那货跟我东拉西扯是因为他觉得我面熟却想不起他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迷糊得要死,所以查我,所以试探,而并非一口咬死我是凶嫌或者我有什么问题。
这似乎能让我轻松一点,但还是希望能想明白。
又坐了会,想得头疼,便甩甩脑袋,发动车子,一脚油门,飞车往家去,不想了。
我的原则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至于那路到底通往哪,走了再说,不操那么些没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