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翊孝共同敲定的总攻时间刚好敲定在了秋分那一天,军营里原本带着些躁动的气氛瞬间变成了大战之前的肃穆。
辰星在大战前的这段时间里,几乎天天奔波于练兵场,对于将士们的情况尽全力在了解着,经常晨起得比将士们还早,却比将士们还要更晚回营帐。中间难得休息的时间,也都是在和雷填或者葛宋详聊,小到细枝末节,大到阵前指挥之事,事无巨细,都格外认真地了解学习着。
秋日的太阳依旧还是有酷热的时候,只是晨起晚归的时候会夜凉,辰星早上在练兵场被凉风吹得发冷,中午的时候又被当头的太阳晒得双颊发红,但是却一句怨言都没有。光这一点,落在葛宋和雷填,尤其是雷填的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点排斥,甚至连将士们都没有再特别把辰星当做一个女子来看待。
这一日,辰星照常踏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在返回自己营帐的路上,劳累了一天,已然有些困意,想着回营帐好好休息,但是一想到明日便是大战前的最后一天了,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因着累了一天,又起了困意,辰星只觉得眼睛干涩难受得紧,便抬手揉着双眼,一边揉一边走着,却没成想就是这么揉眼睛的一会功夫,便撞上了人。
“抱歉。”辰星带着歉意说道,但是却在说出口的一刹那闻到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淡淡幽桂香气。
“殿下......”辰星抬眼,果真是景子瑜。
景子瑜低眉看着辰星,久久地没有说话。
辰星看不出景子瑜脸上的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景子瑜现在在想什么,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景子瑜现在很严肃。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最近这么忙,都没机会能和你说几句话,连面都见不到几次。”景子瑜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
景子瑜心里无奈,自从那次商议战事之后,辰星便一直都在忙碌着,自己每次去练兵场的时候都能看见辰星的身影,只是没有一次辰星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难免让人有些失落。听谢子逸说,自那次之后,也找了辰星几次好好谈了谈,但是也正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辰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寻常之处,待人谦和有礼,温婉恭顺,一点也没什么异常。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番大战,心里难免紧张,我想我尽可能地去了解这些事可能会让我不那么紧张。”辰星转移了视线,轻声解释道。
“你确定真的只有紧张吗?为什么我却看见了逃避呢?”景子瑜看着辰星再次转移的视线一个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我......”辰星本想说我没有逃避什么,但是连自己都在瞬间知道这是一个谎言,自己都不信,何况景子瑜,而且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是我失言了,不用在意我的话,早些休息吧。”景子瑜在听闻辰星语滞的一刹那回想到了自己对谢子逸说的那些话,辰星不愿意说,自己不能强求,也怪自己方才不小心一时冲动,才会不小心直言说出了口。
“好......”辰星心里一沉,说了声好,便绕过了景子瑜,继续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景子瑜在辰星走后,满是懊悔地站在原地,忍不住转身,但是看着辰星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还是忍住了叫住辰星的冲动,转身迈步离开了。
辰星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只觉得人精疲力尽,难得不管不顾地直接躺倒在了塌上,明明满是困意,却怎么也没办法闭上眼睛。想着景子瑜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说的一点也没错,自己的确是在逃避,不仅是在逃避,更像是一种躲避,躲的不仅是景子瑜,还有自己的回忆,愧疚和痛苦。
这些日子里,自己每天都没有闲着,自我催眠关心战事逃避着景子瑜,关于七曜,关于清浅的事,关于自己独自在皇城那段时间的发生的所有的事,自己最没有办法面对景子瑜的便是七曜的死,尤其是当自己想到这场战事若是七曜在的话会有多好的时候。
恼人的头疼伴随着无尽的悔恨在一瞬间激起了自己最深的恨意和烦躁,屏住呼吸,将脸深深的埋在盖被中,最后还是忍不住双手成拳,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自己的悔恨,猛地敲击着床榻。
过于疲劳的身体最终还是胜过了自己繁杂的思绪,只是昏昏沉沉中,萦绕在梦中的还是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和自己此生最悔恨的画面。
辰星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坐起身子之后,便瞧见在一旁背倚着床榻的角落坐在地上,几欲因着犯困而睡过去的岑安。
因着没想打扰岑安的睡意,辰星尽量轻柔地帮着岑安盖上了毯子。
岑安本就没有熟睡,在感受到身上盖了件东西之后,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看见辰星正在往外走。
“姑娘要去哪里?”岑安立马完全清醒了过来。
“我有件事,在大战之前必须解决。”辰星转身,温婉地笑着,随即便离开了。
辰星没有犹豫,一直走到了景子瑜的营帐前,让人吃惊的是,景子瑜的营帐之内,还亮着照明。
“辰星姑娘?”蓝天守在营帐之外,有些惊讶辰星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睡了吗?”辰星问道。
“没有,这几日殿下几乎夜夜都不怎么睡。”蓝天如实答道。
“许是大战在即,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吧。”辰星猜测着解释道,便走进了营帐。
辰星走进了营帐,照明很亮,而景子瑜正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撑着额头在看书。
辰星走进了些,才发现景子瑜正闭着眼睛好像在休息,便没出声挨着景子瑜跪坐在了桌案旁。
景子瑜依旧只是闭着双目,就好像没有察觉到辰星的存在一般。
辰星难得见到这么安静放松的景子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到后来,辰星直接趴在桌案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看着景子瑜。
景子瑜终是没有忍住,嘴角扬了一抹笑意,睁开了双眼。
“你再这么看下去,怕是魂都要被你勾去了。”景子瑜眉目含笑,看着依偎在一旁的辰星。
“谁让殿下佯装睡觉,还假装不知道我来了。”辰星依旧趴在桌案上,枕着手臂看着景子瑜说道。
“谁让你避着我这么多天......怎么?还知道要来见我?”景子瑜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了一旁,单手撑着额头看着辰星。
“是。”辰星难得顺从地认错道。
“那就好,没白费我这么多晚不睡。”景子瑜知足地笑了笑。
“等我吗?”辰星有些惊讶,支起了身子,坐直了看着景子瑜。
“是,你有心事,我总要等到你愿意和我说为止。”景子瑜认真地说道。
辰星闻言,低下了头,沉默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眼望着景子瑜。
“我杀了七曜......”辰星直视着景子瑜的眼睛,字字清晰地说道。
景子瑜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但是因着对辰星绝对的信任随即便平静了下来,继而看着辰星,认真地等着辰星说下去。
“那个时候,我还在佯装失忆,一直被囚禁的琳琅忽然出现,跑来和我说,他们要处死七曜,当我看见七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受刑了,剐刑......”辰星忍着头疼,回忆着这段过去,但是却不敢看景子瑜的眼睛。
景子瑜闻言,手掌缓缓握拳,尽管在清浅的信里知道七曜被处以了极刑,却并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七曜自小跟着自己,与其说是自己的侍卫,不如说已经是亲人兄弟了。七曜武艺高超,也是立誓要在沙场为国征战的男儿。忽而一夕得知这般死法,心底便是抑制不住的怒意。
“我知道这是个圈套,从琳琅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可是谷莀说,只要是我求情,只要是那个没有失忆的辰星求情,他便停止行刑......”辰星单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压制着有些过分的头疼。
“这不是你的错.......”景子瑜尽管心痛七曜的离世,但是也明白那种情况下辰星的选择,谷莀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七曜的。
“不,不是这样的,真的是我亲手杀了他,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把玉簪扎进他心口时的场景......”辰星双眼通红,努力克制着伴随着头疼一起袭来的悲凉和哽咽。
这一回,景子瑜是真的彻底震撼了,看着辰星久久地说不话来。
“我救不了他,我不想那些人再碰七曜一下,是我亲手杀了他,我看着他心口的鲜血,顺着簪子一滴滴落在地上,我看着我自己的手沾染了他最后温热的血液,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失去了最后一丝气息......”辰星感受着自己再也无法抑制的滚烫泪水漱漱而下,透着眼框中的泪水,仿佛还能看见当初沾染在自己右手手掌中残留的血迹。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景子瑜挨近了辰星,看着辰星痛苦地看着双手的模样揪心不已,便伸手握住了辰星颤抖的双手。
“我也无数次催眠过我自己,告诉我自己我的选择没有错,我真的救不了七曜,我是想帮他,我是再帮他脱离痛苦,我是无奈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暗示自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是我亲手杀了七曜这个事实......”辰星泪眼婆娑地看着景子瑜,七曜从死的那一刻开始自己便知道,这件事会折磨自己一生。
景子瑜伸手将辰星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于这件事,自己很难想象辰星在这些日子到底承受了多少,逼着一个女子杀了至亲至信的好友,到底需要承受怎么样的压力和痛苦。
“害死七曜的从来都不是你。”景子瑜安抚着辰星,感受着怀里的人儿莫大的悲伤。
“我不是有意想要瞒着你的,我很努力地想要暂时忘记这些事,可是当他重新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时候,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你,我怕你问我,为什么除了我他们都死了,我怕看见你恨我的神情,我也怕你失望的样子......”辰星终是忍不住啜泣着,伸手环着景子瑜的背,格外的用力。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我也知道你的无奈,我都知道。”景子瑜听着辰星一声声的哭泣,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钻心的疼。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个都救不了......”辰星只觉得皇城之内,自己压抑的所有情绪,终是在最后溃堤了。自责,愧疚,伴随着悔恨简直要把自己逼疯。
“你保护好了你自己,你回到我身边了不是吗?你没有让我觉得回来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景子瑜知道辰星心里装着事,但是却从来没想过,辰星心里承担的苦痛竟然这么大,一个人承担着亲手杀人这件事已经足够可怕,杀的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如今知道了全部,景子瑜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辰星被折磨到千疮百孔的灵魂。
辰星咬着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最后只得将脸埋在景子瑜的胸膛里,把自己的狼狈,自己的脆弱都留在了景子瑜的怀里。
辰星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仿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只觉得自己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一件事。
景子瑜一直轻柔地抱着辰星,直到辰星最终恢复了平静。
“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景子瑜轻声问道。
“好。”辰星想也没想地答道。
“也不问是哪儿吗?”景子瑜温柔地笑着。
“我相信你。”辰星说着,带着依旧朦胧的泪眼坐起身看着景子瑜。
“所以你要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也一直相信你。”景子瑜伸手轻轻擦着辰星的泪痕。
辰星戚戚的脸上,绽放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走吧。”景子瑜站起身,伸手扶着辰星。
辰星没有多问,便跟着景子瑜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好像在往高处走着,没多久便觉得有些累。
辰星咬着牙走着,一声不吭。
“再坚持一会,就快到了。”景子瑜像是感觉到了辰星力不从心,便出声鼓励道。
最后,辰星拉着景子瑜的手借了把力,才走到了最后的目的地。
“算时间,刚刚好。”景子瑜看着远处说道。
辰星顺着景子瑜的目光看去,自己好像身处高处,远方是山川,果真如景子瑜说的那样,没过多久,天边一道破晓的光线直直地穿透过了所有的云层,就如同一道金光在空中炸裂,瞬间铺满了整个黑夜。
辰星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澎拜之情。于天地万物,自己是多么可悲又渺小的存在,于这万年不变的震撼景色,自己的存在又是多么仓促的须臾一瞬。
“谢谢......”辰星转头看着景子瑜说道。
“我知道,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你都会明白的。”景子瑜转头看着辰星不再压抑痛苦的神情,便知道辰星一定明白了。辰星的淡然和无谓本就来自于辰星对世间之物最根本的通透。
生死转头空,浮生皆是梦。
景子瑜知道,这段时间辰星经历的太多,多到足以让辰星忘记自己最原始的那份初心,自己的千言万语,不如让辰星自己想起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的苦恼,也许是因着无法面对我,但是更多的应该是因着你无法面对你自己。”景子瑜忍不住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辰星眼睛里闪烁着的比旭日还要闪亮的光芒。
“初衷不忆,始终不一,是人最大的悲哀。”辰星自嘲地笑了笑。这一路走来,自己变化了多少,直到今天才猛然惊觉,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初衷早已面目全非,自己的信仰也早已支离破碎。
时光浅浅,浮生匆匆,没有什么需要过分记忆的人和事,也没有什么非这样不可的执念和必然。
“不变的永远都只有日月星辰,人浮一世,总会有被世俗蒙蔽的意外。”景子瑜接着说道。
“意外吗?”辰星低下了头,看着这山川如画。
“我想,这个意外还需要些时间才能结束。”辰星转头看着景子瑜,通透的双眼,坚定的执念。
“好。”景子瑜点了点头。的确,这份意外,这份背离初衷的变化,缘起于谷莀,也只能消失于谷莀。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辰星来说。